陆瞬自动屏蔽了它聒噪的寒暄,只专注当下的事。
…
滚烫的夜晚,在寒冬里融化殆尽。
第二日,两人的行程很满,各自忙完公事后已是下午。
他们先是去了共同成立的流浪动物基金会。
看着那些在曾经在街头瑟瑟发抖,翻着冰冻的垃圾桶找食物吃的小生命,如今有了温暖舒适的新家,一个个被工作人员打理的干净又精致,安然地在屋内踱着步,贺秋停心里软软的。
从前那些不曾被他留意的灰色角落,都一片片的有了色彩,一桩一件崭新的事,都重新被他赋予了意义。
贺秋停自知能力微末,但有幸能为这个世界创造一些温暖,哪怕是一丝一毫,也足以让他心怀感恩。
感恩于自己终于不用被动地去承受命运,而是可以主动地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。
走过这么多年漫长的绝望和苦难,他才真正的明白,真正的强大不是无坚不摧,也不是将自己封闭成一座孤岛。
真正的强大,是当他走过苦难和风雪,依然愿意伸出手,选择去温柔地缝补这个世界。
离开动物基金会,不远处便是吕霄霄的福利院,两人顺路停下,把后备箱提前准备的几大袋礼物送了过去。
云端大厦的设计融入不少霄霄贡献的灵感,不管是出于工作的层面,还是对于霄霄父亲的承诺,贺秋停都早已把霄霄当成了自己的妹妹。
贺秋停的妹妹,自然也是陆瞬的妹妹,两个人逢年过节都会过来探望,从不空手。
霄霄在专业医师的治疗训练下,变得开朗了许多,毫不见外地给贺秋停展示了她新学的厨艺,略显笨拙地炒了一盘番茄鸡蛋。
霄霄的手还是有些抖,兴奋地加了太多的盐,齁得院长脸色发青,不可置信地盯着贺秋停,看他不动声色地吃了几大口。
离别的时候,院长出来送,谈话间贺秋停问起了霄霄的小叔吕江华。
记忆里,这人总是隔三差五地闹事,但自从上次在公司推了自己导致腰伤后,就几乎没有音信了。
“听说他…”院长压低声音,“好像是参与了什么民间理财项目,涉嫌传销和非法集资,被抓进去了,判了好几年。”
贺秋停微微顿了顿,眼下闪过一丝了然,下意识看向旁边的陆瞬。
陆瞬正漫不经心地拈着自己身上都猫毛,神色淡然地垂着眼睫,满脸的事不关己。
贺秋停便也没再说什么。
晚间,两个人和朋友有约,但眼见着时间还早,贺秋停便提议道:“去趟横山寺吧,之前给你哥求过平安福,这么久了,该去还愿了。”
他的语气轻淡,“顺便…看看你爸。”
贺秋停对陆自海的印象极差。
他们生意上没有往来,他对陆自海的印象还停留在很多年前。
永远用鼻孔看人,下巴总是抬得老高。
贺秋停一直以为陆瞬的家庭和睦,小时候总能看见陆自海携手陆太太陈伶出现在头条报道上,羡慕陆瞬的父母相爱,羡慕陆瞬能在一个有爱的环境里长大。
可回想昨日的除夕,陆自海一个人独居山中,陈伶却丝毫不受影响,一家人依旧是其乐融融。
贺秋停不禁有些诧异,他不明白,父亲这角色,对于陆瞬的家庭到底意味着什么?
因为做错了事,所以无法被原谅?还是这对父子间,从未建立过深厚的感情?
莫名的,贺秋停心底竟然对陆自海生出了一丝微妙的怜悯。
陆瞬开着车,快速瞥了一眼贺秋停,“大过年的,看见他怕坏了你的心情,过两天吧,我抽空自己去看看他。”
“去吧,我去还愿,你去看他。”贺秋停语气很淡,“毕竟是你父亲,过年了,该看看的。”
陆瞬对陆自海的态度,似乎真的全然无所谓,贺秋停偏过头,在他脸上找不到丝毫复杂或者矛盾的情绪,只有一片漠然。
察觉到盯过来的视线,陆瞬笑着扭头,看向贺秋停,“怎么了,我脸上有花吗~”
贺秋停摇摇头,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许久,才开口,“有时候,觉得你冷漠得可怕,好像一颗石头心,横冲直撞,也不会受伤。”
他顿了顿,将目光望向车窗外,轻着声音,“但是对我,你不会,有时候幼稚脆弱得像个小孩,好像什么都能让你在意,所以…”
贺秋停慵懒地靠在副驾座椅上,被窗外的阳光迎面照着,纤长的睫毛在鼻翼落下阴影。
“哪一种,才是真正的你呢?”
陆瞬笑了笑,伸出手去摸他的脸,“怎么?贺总,怕我以后对你不好啊?”
贺秋停把他的手扒拉开,“只是觉得,原来人都可以有很多面,冷漠的人,也会有温柔热情的一面,原本喜欢孤独的人,也会有一天喜欢团圆。”
陆瞬握住方向盘,转入山道,悠悠道:“人嘛,没有谁是天生冷漠,大家都是选择性地去表达情感,那个对象,很重要。”
想了想,陆瞬又补充道:“其实这世界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人,好人会变坏,坏人也可能变好,遇到什么样的人都会发生不一样的化学反应。就像我,过去那么混,不也让你调教成三好青年了么。”
“所以啊,你得多教教我,我乐意跟着贺总学。”
贺秋停不想听他贫嘴,歪过头去,“闭麦。”
陆瞬从善如流地抿了下嘴唇,笑着答应,:“好的,贺总。”
车子行驶了一个多小时才抵达横山寺,寺庙里香火鼎盛,前来祈福的人流密集,排着长队。
大殿内,贺秋停跪在佛像前还愿,陆瞬独自转到后院,在一座僻静的小堂停下,室外的石子地面上放着一个孤零零的圆垫子。
凡是来横山寺祈求平安扣的人,都要在室外虔诚地跪半小时。
陆瞬屈膝跪下,给贺秋停求了一枚开了光的平安扣,小心翼翼送到后者手上,“贺秋停,新的一年,一定、一定要平平安安的。”
贺秋停收下平安扣,垂眸望着陆瞬膝盖上的皱褶,微微动容,“你也是,不用挣多少钱,我们都健康平安就好。”
他说着环顾四周,问道:“你爸呢,没在这里吗?”
陆瞬找了个庙里的师傅打听,才知道陆自海在这里有属于他的法号。
“一如师叔畏寒,近日搬到山下王老先生家小住了。”
一如。
好一个表里不一的“一如师叔”。
陆瞬嗤笑一声,无奈地冲贺秋停撇了撇嘴,“瞧见没,人家可不会让自己受一点委屈。”
王老先生是当地有名的中医,和陆家算远亲,陆自海硬是用钱将这点疏远的关系砸得亲密无间。
下山时,车子经过王老的中医药馆。
陆瞬带着贺秋停进去,却没带他去见陆自海,把他留在外面,请王老给他把脉。
陆瞬一个人走进里屋。
推开门,陆自海正盘着腿坐在热炕头上,披着件禅意的外衣,一边喝茶一边看着电视。
陆瞬目光扫了扫,炕头上,瓜果零食一应俱全,墙边摆着上好的茶台和茶具,还有剪好的雪茄。
陆瞬直接被气笑了,侧身坐上炕沿,随手抓了一把瓜子,“爸,别霍霍人家了,不行就回家吧。”
陆自海一眼不想瞧他,原本把他当空气无视,可一听这话,瞬间像是被踩了尾巴,“回去干什么?和谁过?是和你那个不把我放眼里的妈?那个和我没半点血缘的儿子?,还是和你这个白眼狼过?”
这一阵子不见,他越发的没了深沉,越说越激动,“我对你们已经失望了,我们从今就各自安好,你有本领,你翅膀硬了,你就光明正大把同性恋进行到底,最好闹得满城皆知,我陆家就这么绝后了!”
陆瞬没打断他,嗑着瓜子,任凭他歇斯底里发泄完,才慢悠悠开口,“爸,我是你儿子,咱们谁都别把谁当傻子。你躲到这山上来,有多少是对我的失望,多少是对这个家不满,又有多少,是为了躲避你的那些债务和烂摊子,你自己心里清楚。”
“你还知道你是我儿子,我养你这么大,什么都给你最好的,你现在还有一点儿子的样子么?嗯?”陆自海怒不可遏地瞪着他,像是在看仇人。
陆瞬放下瓜子,听着他的话也不反驳,只是点头,“我知道你是我爸,恩情我也记得,所以你的那些烂摊子,我做儿子的,都已经给你处理干净了。”
“也算是新年礼物了,如果你想回家,也不用有任何心理负担。”
“到底是谁让我负债的!你现在跟我在这儿装什么好人!!!”陆自海吼出声,抓起遥控器就砸了过来,陆瞬不闪不避,遥控器正中鼻梁。
一股热流瞬间涌出。
陆瞬抬手抹了一把鼻子,沾了一手的血,盯着那片刺目的鲜红,忽然笑了。
他不紧不慢地从旁边纸抽里抽出两张纸,压住流血的那侧鼻孔,目光转冷。
“是你教我的。”
他对陆自海说,“是你教我,商场无父子,也是你教我,做人做事,不能讲情意,从我小时候喜欢踢球,你派人去找对方家长,逼着他们不许和我玩,因为我要学马术。我不能做我喜欢的事,不能违逆你,因为管家陪着我,带我去贺秋停奶奶家玩了一天,回头就要被你开除,甚至业界封杀?”
“还有,我交朋友也要你来定,我不能和身价没过亿的家庭的孩子玩,谁规定的,谁他妈规定的?”陆瞬质问道。
陆自海见陆瞬流了血,气焰弱下去,只是盯着他,呼哧呼哧地喘气。
陆瞬冷冷地望着他,声音却平静得出奇,“是你教我,想要掌控一个人,就要做到最强,让他失去一切,再包揽他的一切。你对我妈不就是如此,怎么换到我这样对你,你就受不了?”
陆自海被问得哑口无言,第一次正视他在孩子教育上的问题,然而好像什么都晚了。
临走前,陆瞬替贺秋停问出了那个压在心底多年的问题,“当年,答应了贺继云合作,为什么要撤资?”
陆自海的回答再现实不过,“那是一块肥肉,没有人不想吃,贺继云被曝出丑闻,大家联合起来要吃肉,我没有只喝汤的道理,危机面前,人性就是如此残酷,只能说他的出身太差,经不起风浪,内心太脆弱。”
陆自海顿了顿,抬头对陆瞬说,“这一点,贺秋停比他贺继云强很多。”
陆瞬静静地听着他说完,沉默了许久,然后他抬起眼,极其认真地对陆自海说,“谢谢你夸他。”
说完,转身离开了那间屋子。
出门后,陆瞬没直接去医馆大堂,而是拐进了走廊尽头的卫生间。
他拧开水龙头,对着镜子洗了把脸,然后向前倾了倾,整个上半身几乎都埋进洗手池里,用水淋湿上衣的领口和前襟,揉搓上面的血迹。
他样子狼狈,发梢滴着水,整个衣衫一片狼藉…
就在这时,身后传来冲水声,厕所门被轻轻推开。
贺秋停站在门口,脚步顿住。
四目相对的瞬间,两个人都是一愣。
“秋…秋停?”
贺秋停先是看见了水池里的血迹,心头猛地一紧,走上前搀住陆瞬胳膊,手有些抖,“哪受伤了?”
“没受伤,屋里暖气太足,流鼻血了。”陆瞬解释着把衣服掀了掀,转一圈给他看,“哪也没受伤,你别急。”
贺秋停眉头紧锁,他伸手关了水龙头,从口袋里掏出纸巾塞到陆瞬手里,“擦擦脸,然后把上衣脱了。”
贺秋停边说边将身上的毛衣脱下来,他毛衣里穿着一件衬衫,只有薄薄一层。
“穿我的毛衣。”
“不用,我真没事,我不冷。”陆瞬推脱道:“你赶紧穿上,赶紧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