贺秋停的胸膛又一次高高地抬起,几乎是同一时间,护士迅速给球囊放气,手上的力道又稳又准,向上一提,将整根管子利落地拔了出来。
管子抽离的瞬间,一股带着铁锈味的凉气猛地灌入贺秋停的咽喉,他偏过头,抑制不住地干呕,爆发出一连串破碎的呛咳。
“嗬…咳咳…嗬…”
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他腹部的刀口,疼得他眉头紧锁,双眸失焦,视线晃荡着找不到落点,唇角也不受控地溢出一线湿痕。
护士对此早已司空见惯,托着他的下颌将他的脸稍稍扳正,迅速将一个氧气面罩覆上口鼻,简短安抚一句,“没事了。”
微凉的高浓度氧气很快涌来,让原本火辣辣的喉咙和气道得到了一丝缓解。
贺秋停的咳嗽逐渐低弱下去,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深重喘息。
氧气面罩上的薄雾聚了又散。
他想说话,可声带大概率是受了伤,像是被什么碾过,嘶哑,滞涩,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字节。
贺秋停脑子转得太慢太慢,一闪而过的念头还没成形,便在困倦中无声消散,完全不记得自己想要说些什么了。
沉重眼皮缓慢合拢,贺秋停低低地哼唧了一声,软绵绵的将脑袋拱进枕头里,再次精疲力尽地陷入昏睡。
陆瞬守在他床边,温柔地抚开他前额的碎发,露出那干净漂亮的眉眼,细细打量,被濡湿的睫毛黏成一缕一缕,正随着他不规律的呼吸轻微地颤着。
陆瞬垂眸注视了许久,嘴角不自觉地弯成一道浅弧,心中悬起的那块重石,终于在此刻,悄无声息地落了地。
“没事了。”他自言自语般呢喃,“没事了,贺秋停。”
他的贺秋停,活下来了。
…
然而,从icu转入普通病房并不意味着痛苦的结束,相反,它是另一种煎熬的开始。
病程进入了下一个阶段。
贺秋停开始嗜睡。
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,贺秋停都在昏睡,每天清醒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过三四个小时。清醒的时候,也只是睁着一双眼睛,安静地望着头顶悬着的药瓶,看着里面的液体顺着那根软管,一滴一滴落下来,汇入手背上那根细弱的青色血管。
身上的管线比先前少了,氧气面罩换成了鼻氧管,他的一侧鼻孔里埋着胃管,异物感依旧强烈,但相比较icu里的气管插管,还是舒服了许多。
最让贺秋停感到不适的,始终都是那根存在感极强的…导尿管。
那是一根细长的透明软管,从他的双腿延伸出来,连接到床尾的尿袋上。
尿液毫无知觉地产生,然后被那根管子毫无尊严地带走,收集。整个过程冰冷而机械,完全绕过了他的大脑控制。
而换尿袋这件事,被陆瞬承接了下来。
过去贺秋停在icu昏迷着,倒也无所谓,可如今他醒了,陆瞬便理所应当把守护贺秋停自尊心这件事当成了责任。
陆瞬聪明,学什么都快,不过两天就已经可以处理得极为熟练自然。
他会定期检查尿袋里的颜色和量,然后按照护士教他的方法亲手更换。
他通常是选择贺秋停熟睡的时候,动作极其小心,避免触碰到贺秋停的皮肤,想把这种护理带来的羞耻感降到最低。
但贺秋停是知道的。
即便是在睡梦中,他依然能感受到身体里那道冰冷的、被侵入的存在。偶尔意识回笼时,这种感觉就会变得尤为清晰强烈,可他也只是自欺欺人地闭眼装睡,无奈蜷缩痉挛的脚趾骗不了人,连同他眉心加深的褶痕,一并被陆瞬看进眼底。
陆瞬不说话,只是沉默地抚摸他冰凉的脚背,让他微曲的脚底踩再自己温热的掌心上,直到那股紧绷感慢慢化开,他才走到床头,在昏暗的灯光下,去亲吻贺秋停蹙起的眉心。
贺秋停就在这片持续的痛苦和汹涌的爱意间沉浮,睡得昏天黑地。
许多感官的记忆都模糊成了碎片。
他记得,陆瞬用润湿的棉签轻轻擦过他干裂的唇瓣,指腹温热,一遍遍疼惜地抚摸过他眼尾那片泛红的皮肤。
他在床上躺得四肢酸痛发胀,也是被那只熟悉有力的手稳住肩头,缓缓帮他侧身翻过…
随后,便有温热的毛巾擦上他的脊背…
贺秋停在昏沉之间,想起了父亲留下的那个瓷瓶,曾经碎了满地,是陆瞬一片一片悉心粘合在一起。
无形之中,他也成了那个瓶子。
在绝对的静寂之中,被暖意包围,正被人一寸一寸缓慢地修复。
系统的声音持续不断地回荡在他的脑袋里。
吵得厉害。
它聒噪着,把陆瞬的每一点儿爱意和表现都记得清清楚楚。
【趁着宿主睡觉,偷亲脸颊,情感充分,加0.5分】
【为宿主更换尿袋,不仅没有嫌弃,还仔细观察记录,操作专业,加1分】
【帮宿主暖手,用暖水袋热敷输药管,体贴入微,加0.5分】
【帮宿主擦身体,从头到脚,十分贴心周到…但有占便宜嫌疑,目的不纯,本次不予加分】
【对着昏睡的宿主念财经报道…非常无聊,且宿主未接收,不能加分…】
满分一百。
系统每天都乐此不疲,嘀嘀咕咕地记录着。
他对贺秋停说,等攒够了100分,就可以退休解绑,而贺秋停也会重获健康。
贺秋停不以为意,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,总归是觉得哪里不同了。
乏味,疲倦,呆滞,大多数时间,都无法思考,是没有力气去思考。
陆瞬的确寸步不离。
除了不得不亲自出席的会议,他都待在医院里。
陆昭也转来了这一家医院,情况居然比贺秋停还要好些,毕竟身体的底子好,恢复快,竟然已经可以断断续续地说几句话了。程艺整天陪着,陈伶也来探望,病房始终拥挤,陆瞬每天都会去看一眼,也不过半小时,其余的时间都会陪在贺秋停床边。
贺秋停打着点滴的那只手,始终被他的手掌托着,而他的另一只手也不得闲。
笔记本电脑立在膝头,屏幕幽幽的光映着他冷厉的侧脸,陆瞬无声地处理着工作,不断有工作电话打进来,让他烦躁得要命。
“价格压到原计划的七成,对方负责人也知道我家里出了事?那你告诉他,我现在心情很不好,我没时间陪他们耗。”
贺秋停睁开眼,看到的就是这一幕。
陆瞬满脸不耐,极力压低自己的声音,却仍然听得出声音里的躁郁。
他说完挂断电话,一回头,目光和贺秋停相撞的同时,瞬间变得柔软起来,随即便露出了几分自责,“秋停?我是不是吵醒你了?”
贺秋停慢慢地摇头,抽回被握着的手,下意识地在身旁摸索。
是在找镇痛泵的按钮。
然而手按上去,却连按压下去的力气都凑不足。
这种无力感让他顿时红了眼圈,几乎是发泄般地想从床上挺起身,却只是抬起一点儿,又重重跌落回去。
“嗯…”他难受地闷哼一声。
真正的痛苦不只来自于刀口,更来自于那阵铺天盖地的无力感。
四肢发沉,身体不听使唤,连脑子都麻木得像一块石头,挤不进去一丝逻辑和思考。
身下,尿液毫无预兆地顺着软管流进袋中,滴滴答答,细微的声响残忍地刺破耳膜,扎进心脏。
贺秋停突然觉得,自己像个废物。
他早已模糊了时间的概念,只觉得自己在床上躺了太久太久。他想问陆瞬,自己是不是好不了了。
却发不出声音。
他也不确定,自己还会不会说话,这种无形的颓废正在一点点侵蚀他的身体,让他的心情持续性地低落。
陆瞬急忙握住贺秋停的手腕,“秋停,别乱动,是伤口又疼了吗?”
他立刻按了镇痛泵增加剂量,低头凑近躁动不安的人,像哄小朋友一样,“给药了,一会儿就不疼了,乖,再忍忍,啊。”
贺秋停经历的是大开腹手术,加上贯穿伤,术后的疼痛感非同一般。别说是动弹,哪怕只是一次呼吸,也会引发一阵尖锐的牵扯痛,让他连呼吸都不敢用力。
他周身僵硬地躺在床上,只有眼珠能迟缓转动,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疼的。
不仅仅是刀口,还有因长期卧床而产生酸麻钝痛的后背、尾椎和双腿,都在此时一并疼痛起来。
陆瞬很快意识到,“是不是身上酸?不舒服?”
贺秋停怔怔的,含糊地应了一声。
“来,我给你揉揉。”陆瞬利落地站起身。
贺秋停眼圈发红,望着他,慢吞吞地点了点头。
第65章 抑郁1
陆瞬的掌心隔着一层薄薄的病号服,滚烫地落在贺秋停的小腿上,力道不轻不重,将那紧绷着肌肉慢慢揉开。
陆瞬的体温一直都偏高,无论冬夏。
夏天的时候,贺秋停一直不怎么喜欢跟他手挽着手,一是怕被人拍见,二是不喜欢腻歪,但更多的还是源于本能的嫌热。
现在,也刚好进入夏天了。
病房里的空调温度恰到好处,但是窗外的蝉鸣声已经响成了一片。路灯的光透过病房玻璃,将窗外的绿叶明明暗暗地投在墙边。
躺了一周多了。
贺秋停能觉察到自己的消瘦,更能清楚地感知到身上的肌肉正在无声地萎靡。
陆瞬把他的裤腿往上挽了挽,比他更加直观地看到这一切。
贺秋停的皮肤发干,没什么血色,从头到脚,除了嘴唇,都泛着种大病未愈的苍白。
晃进视线里,刺眼得很。
陆瞬心疼地垂下眼皮,神色不明,很快地将布料扯下去盖好,将手指移向那有些肿胀的脚踝。
然而,指尖刚落下,掌下的身体便是反抗性的一颤。
陆瞬的动作顿住,抬眼看去,“怎么了,秋停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