贺秋停的眼尾比方才更红了些,微垂着眸子望着他,表情里不是感动,也不是舒缓,陆瞬一眼看去,只觉得静得可怕。
像是一片荒原,无风无雪,却冷得入骨。
视线相撞的瞬间,贺秋停便把头偏向一侧,闭上了眼,整个人还是很安静,像是睡着了般。
陆瞬迟疑了一下,想要继续,可那只被他握在手中的脚踝,却很轻地向后缩了一下。
动作幅度很小,拒绝的意味却极重。
紧接着,陷在枕头里的脑袋慢慢地摇了摇,别过脸去,蹭了蹭枕头的面料。
陆瞬给他掖好被角,走到床头俯下身,柔着嗓音生怕惊扰,“按疼了?这个力道不舒服吗?”
“秋停?”
没有回应。
床上的人依旧维持着那个偏头的姿势,轻闭着眼,呼吸清浅,像是睡着了。
病房里只剩下空调和加湿器细微的噪音,和透过窗户模糊传来的蝉鸣,反倒是愈加凸显了眼下的这种静寂。
陆瞬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。
不对劲。
按照医生的说法,拔管之后受伤的声带会慢慢消除水肿,一般这个时候的病人都会有说话的欲望,哪怕是发出一点模糊的声音,或者是一个字节。
就算是发声困难,也总该有些别的反应,哪怕一个眼神也好。
可贺秋停没有。
他在用一种近乎封闭的姿态,把所有人都隔绝在外,也包括他陆瞬。
第二天,李风跟着张文骞一起来探望。
陆瞬见两人同行,微微诧异,一个眼神扫过去,张文骞便立刻抢先解释,“我正好出门顺路,就接了李医生一起来。”
顺哪门子路,陆瞬没心思戳穿他,只是伸手把他拦在病房门口,“你就别进去了,人太多了闹腾。”
“我不说话,我就看看,秋停也是我同学。”
“不行。”陆瞬的口吻不容置疑,只带了李风一个人进去。
“秋停?”李风走到床边,声音温和清晰,却带着医生职业性的压迫感。
“我是李风,能听见我说话吗?”
李风在他床边唤了他许久,询问他的感受,贺秋停始终闭着眼,只有睫毛不堪其扰地颤了又颤,昭示着他并未睡着的事实。最后实在忍无可忍,也只是蹙了蹙眉,把脸埋到另一边。
就是不肯睁开眼。
“让他休息吧。”陆瞬将李风拉出病房,出来后才无奈道: “他现在身体哪里都不太舒服,容易烦躁,会嫌我们吵。”
李风面色沉重,罕见地从兜里摸出烟盒,“下楼抽一根?”
张文骞留在病房外守着,陆瞬跟着他下楼,走到吸烟亭。
香烟递到面前的时候,陆瞬往外推了推,“最近戒了。”
李风略微错愕,自己点上,温文尔雅地吸了一口,缓缓道:“秋停的这个情况,我看着不太好。”
“怎么说?”
“你在电话里跟我说,他不说话,一个字都不说?”
“嗯。”
“常理来说,这个阶段,他应该能发出一些声音,能尝试着跟我们说话了。”李风吐出烟圈,“主治医生怎么说?”
“主治医生说秋停现在…心理问题更严重些。”陆瞬喑哑地开口。
“诶,意料之中。”李风叹了口气,“秋停经历的这些事,被捅伤,大出血,又在icu被绑了一周,桩桩件件的,都是大事,留下应激性的创伤,也是在所难免。”
李风顿了顿,又补充道:“对了,镇痛药也不能给他用太多,对他脑神经都会有影响,会加重情绪障碍的诱发。”
陆瞬的喉结动了动。
他不是一个共情能力强的人,向来心硬,唯独对贺秋停,如今竟能感同身受他所承受的痛苦。
手术刀口无休无止的剧痛,各种强插进身体里的管子带来的那种异物感和羞耻感,好像一刻不停地折磨着他。
贺秋停是那么、那么骄傲的一个人。
他印象里的贺秋停,从不允许自己失控,哪怕是濒死一刻,他也是冷静从容地交代后事,甚至提前写好资产转让协议,和应急方案手册。
对于一个习惯掌控全局的人来说,现在却连最基本的自理功能都无法控制,这种巨大的无力感可以压垮一切,碾碎任何强大的意志。
呼吸,排尿,翻身,清醒,表达…
没有一件事是贺秋停能够控制的,他只能躺在床上。
一直躺在床上。
被翻身,被擦拭,插着尿管,偶尔偷偷掀开眼,隔着一道缝隙,看着身穿西装的陆瞬捧着那肮脏至极的袋子小心翼翼地记录…
每天,每分,每秒,都是自尊心的凌迟。
所以贺秋停格外喜欢睡觉,睡着了,那些锋利的认知便会被磨平棱角,才不会伤到他。
“你还跟他提公司的事吗?”李风问道。
陆瞬想了一下,“前天提过,秋停最在乎的一直都是云际的那几个项目,我跟他说那些项目暂时都被我接手了,状态稳定,让他别担心,等他康复了,就交到他手上。”
“不能这么说。”李风皱起眉头,加重了语气,“你换位思考一下,他现在何尝不想康复呢,你需要真正地接手云际,而不是暂时性地替他保管,这会让他很急着想康复,但是却发现自己好不了,这何尝不是一种压力的来源呢。”
“可是地产开发我不如他懂,图纸设计什么的我也看不出个好坏,有些重要的决策我没办法替他去做,秋停也不喜欢别人替他做决定。”
“也是…”李风眸色沉了沉,无奈地叹了口气,“那就别跟他提工作了吧。”
“知道了,我不提了。”陆瞬说,转而又问,“那现在怎么办?”
“再观察一周看看,秋停现在还是身上疼,没力气,一周之后能进食了,尿管也能拔了,身体舒服些了,或许能好转。”
陆瞬点点头,“但愿。”
就这样又过了一周。
一周里,几乎每天晚上,陆瞬都睡在贺秋停旁边的陪护床上,两人之间隔着很近距离,一点声音都听得清楚。
这期间,贺秋停只说过一次话。
那天,陆瞬凌晨四点被他不平稳的喘息声吵醒,意识到他是想要翻身后,立刻起来帮他,但是起猛了,踉跄了一下。
其实根本没什么事,陆瞬帮他翻完身,又给他揉了揉肩膀和后背,然后听到了一道沙哑干涩的声音,轻轻地飘起来。
贺秋停闭着眼,吃力地说出来他住院以来第一句完整的话。
他说:“…陆瞬…我没想这样的。”
陆瞬听到这句话时,身形蓦的一僵,握住他的手几乎不敢呼吸,把耳朵贴向他的嘴唇,听见他的后半句话,断断续续地淹没在喘息里。
“我以为…”
“要么…躲开刀…要么…就死了。”
不曾想,是这样的生不如死。
陆瞬鼻腔一酸,伸出手搂住他的脖子,蹭他湿冷的脖颈和下颌,用嘴唇去轻吻他的脸颊和滚烫的眼角,心疼道: “贺秋停,不许胡思乱想,会好的,都会好起来的。”
贺秋停的呼吸缓了缓,又一次陷入无边的沉默。
…
第二天上午,查房的医生离开后,陆瞬神采奕奕地凑到他跟前,俯身将病床摇起一点,“好消息,秋停!”
他的声音刻意带着一丝轻快,微笑说,“医生说,我们今天可以尝试吃一点流食了,你想吃什么?藕粉还是米汤?”
贺秋停的眼珠缓慢地转向他,里面没有任何波澜,也没有亮光,静静地望着他,似乎已经失去了对“好消息”的感知能力。
陆瞬忍住心里的难受,强装笑意,捧着一个白色的小碗进来,坐到床边。
贺秋停瞥了一眼,见那里面装着的米汤,正冒着热气。
陆瞬浅浅地舀起半勺,吹了又吹,才小心地送到贺秋停唇边,“秋停,就喝一点儿,试一试,不好喝就吐,不勉强…”
汤勺碰到干裂发白的下唇,贺秋停条件反射般,微微张开了嘴,眼神依旧没有变化,就像是一种麻木的服从。
温度适中的米汤滑入口腔。
一口,两口。
喉咙却没有半点儿反应,如同陷入了静止。
“秋停,往下咽,别含着。”陆瞬停下来,耐心地看着他,见他没有反应,才稍微提高一点音量,叫了一声他的名字,“贺秋停…”
喉咙终于动了动,艰难用力地往下一滚。
“咳…嗬…咳咳咳…”
他猛地呛出来,剧烈的咳嗽牵扯着腹部的两道刀口,疼得他的身体瞬间僵直,冷汗顿时浸透了整个后背,痛苦地抽搐不止。
“秋停!”陆瞬赶紧放下碗,扶着他侧过身,帮他拍背顺气,然后给他的唇角擦干净,“不喝了,我们不喝了啊,慢慢呼吸,别着急。”
咳嗽半晌才平复下来,贺秋停的体力却已经被压榨得所剩无几,他瘫在枕头上急促喘息,灰暗的眼睛潮湿着,看着窗外盛夏的蓝天,依旧死气沉沉,没有任何情绪。
喉咙里已经没有东西了,可他还在艰涩地一遍遍往下咽,目光怔了半晌,眉心突然一蹙,猛地偏过头,毫无预兆地呕出了一团浑浊的液体。
胃酸,胆汁,混合着丝丝缕缕的血。
酸腐难闻的气味在枕边弥漫开来,贺秋停闭紧眼睛,整个胸腹都不受控制地痉挛,他抿紧嘴唇,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。
安静中,系统的警报声响起。
【警告!检测到宿主前额叶皮层,杏仁核,海马体等区域发生结构性改变,建议及时进行心理干预和药物治疗!】
【爱意修复系统目前处于1.0版本,无法修复心理板块,目前生理板块修复进度37.5%】
【提示!爱意修复能量受到来自宿主的认知阻碍,效率大大折损,请宿主振作!!!】
系统一边说一边观察记录,滔滔不绝。
【检测到小陆总红眼圈,并立刻用湿毛巾给宿主擦脸,亲手为宿主清理呕吐物,加1分!等等!检测到宿主认知防火墙的阻碍,爱意传递折损,+0.1分,目前进度37.6%】
这一次进食失败后,贺秋停便开始厌食。
不是吃不下,而是不敢吃,不愿意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