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无形之中,把进食等同为了痛苦和耻辱,便彻彻底底地拒绝了尝试。
护士评估了贺秋停的各项身体状况后,给陆瞬提了个建议,决定先进行另一项重要的康复步骤。
拔尿管。
如果患者能够自主排尿,自然就能建立起一些康复的信心。
拔管那天,陆瞬依旧是用很轻松的口吻去安抚床上的人,“秋停,今天可以拔管了,你会舒服很多,别紧张,别怕。”
护士面不改色,熟练操作着。
放掉尿液,关闭导管,用注射器抽空固定尿管的球囊…
整个过程,贺秋停都麻木僵硬地躺着,他将手从陆瞬掌心抽出来,死死地抓着床单。
尿管被轻轻拽出身体,他的身体颤了颤,随之而来的解脱感让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,眼睛里久违地出现了一点光亮。
他看着陆瞬,慢慢眨了眨眼。
“结束了,秋停,已经拔完了。”
贺秋停终于给他了一丝回应,低低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可希望总是短暂的,接下来的时间才是真正的漫长。
护士出去前嘱咐了一句,让贺秋停有尿意就按铃。陆瞬给他喂了些水,希望能促进排尿,早些恢复功能。
贺秋停变得很乖,配合地喝了许多。
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就这么在等待中干巴巴地过去了三个小时。
贺秋停的小腹微微鼓起来,但仍然毫无尿意,更没办法主动排出。
长期使用留置尿管,加上卧床,以及疼痛带来的生理性紧张,让他根本无法主动完成这个熟稔到骨子里的动作。
陆瞬守在他床边,握着他的一只手,亲眼看着贺秋停一下下用力,每一次用力都会带来一阵腰腹的轻颤,他忍着痛,额角渗着汗,脸上的神色从一开始的期待,逐渐变为焦虑和困惑,最后变成死灰般的绝望。
直到医生查房,轻轻按压他的小腹,里面明显已经涨满,“还是上不出来吗?”
贺秋停闭上眼,陆瞬看见他眼角滑出一道泪,急忙起身把他挡在自己身后,想引着那医生去外面说。
可旁边一并查房的小护士却没什么眼力见,上前看了一眼,便急急地插话道:“这不行啊,会引起感染的,必须导出来。”
是的,为了不引起尿潴留,贺秋停必须再插一次管,而且这一次,是在清醒状态下完成。
当润滑和尿管毫不留情侵入时,贺秋停的眼睛蓦然张大,身体瞬时间绷紧,发出了一阵无法自控的战栗,持续了许久。
他咬住嘴唇没有让自己叫出声,可喉咙深处还是溢出了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,让陆瞬的心都被碾碎成渣。
重新插完后,病房陷入一片死寂。
贺秋停没有再流泪,只是睁着眼,涣散地望着天花板。
陆瞬心如刀绞地摸着他的手背,不敢说话,此刻,说什么都显得无力。
不知道过了有多久。
床上的人才迟缓地转过头。
贺秋停笔直地注视着陆瞬,慢慢的,唇角勾起来,露出一抹苍凉的苦笑。
“你只是病了,秋停。”
陆瞬坚定地望着他,抬起手抚摸他的脸,成熟的语气含着疼惜,一字一顿地道,“只是生病了,宝贝。”
“我病了。”
贺秋停敛下眼睫,极轻地叹出一口气。
“陆瞬。”
他抬起眼睛,眼底破碎,那个强大的自我、坚不可摧的贺秋停已经四分五裂,失去了所有的模样,慢慢地吐出几个字来,“你养我吧…”
“可以吗?”
这并非祈求,而是一种崩溃边缘的试探。
无论陆瞬说可以,或者是不可以,都足以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,将他推向万丈深渊。
陆瞬没有回答。
他只是沉默地俯下身,低下头,无声却用力地吻住了那两片颤抖的嘴唇。
第66章 抑郁2
那个吻不含有任何的情欲和索求。
空有炙热,带着庄重的意味,稳稳地覆上贺秋停两片苍白的唇,嘴唇在急促交错的呼吸间厮磨辗转,点点沾湿。
“…秋停。”
齿尖细微地磕碰在一处,陆瞬含糊不清地叫着他的名字,忽然停下来,不轻不重地咬了他一下,“…贺秋停。”
嗯…
贺秋停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,喉咙里溢出一丝极浅的喘声,除此之外没有多余的回应,也没做出任何的反抗。
他的两只胳膊规矩地落在身侧,手心朝上,修长的五指虚弱无力地摊开,整个人动弹不得。只有墨色的眸子浅浅眯起,目光微弱,似有若无地描摹着陆瞬近在咫尺的鼻梁和眉眼,看着他不规律颤动的睫毛,一根根扫过自己的脸颊…
有点儿痒。
人在濒临绝望的时候,是想不通任何道理的。
既然已经决意沉沦,便是南墙撞碎了骨头也不肯回头,贺秋停以为自己放弃得彻底,可没想到,还是会在眼下这样强烈汹涌的爱意里,恍惚着抓住了什么。
是一根浮木。
他不由得放松了些,得救一般,紧绷的神经一根一根从禁锢中解脱,嘴唇和大脑都软得像摊温吞的水。
陆瞬深吸一口气,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,眼底的情绪浓烈了数倍,他下颌往前一抵,便轻而易举便地撬开了贺秋停的唇齿。
贺秋停只觉得天地晃荡,他抱着那根浮木,沉浮之间,从陆瞬笃定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。
原来,即便狼狈至此,溃烂如泥,也依然有人愿意这样仰视他,溺爱他。
不是怜悯,是爱。
贺秋停是能分辨出的。
可他的心依然在不断下坠,沉得发痛。
他无法说服自己安然接受这一切,或许真像是系统说的那样,他是病了,需要吃药。
思绪依旧转动得迟缓,脑子里想的东西既多又杂,翻来覆去,却怎么也理不清楚。
焦灼之间,陆瞬已经松开他的嘴唇,慢慢地同他分开些距离。
两张脸还是靠得很近,阴影交叠在一起,将外界的光线隔绝,唯独剩下两双眼睛在昏暗中彼此照亮,烧得灼人。
“我陪着你。”
陆瞬哑声开口,目光坚定异常,“贺秋停,我陪着你好起来,一天不好,我陪一天,一年不好,就陪一年,不着急,我们都年轻,我们有的是时间。”
他抚摸上那泛红的眼角,神色间动容,“你能活着下手术台,就已经很了不起了,非常非常了不起,我知道康复很辛苦,很难熬,我都明白,但是相信我,这只是时间的问题。”
那是前所未有的温柔语气,陆瞬降下所有姿态,小心翼翼地询问确认,“...好吗?”
贺秋停没说话,沉默了许久,才吃力地抬起一只手,轻轻抚摸了一下陆瞬的后脑勺。
…
那之后的几天里,病房都弥漫着一股压抑的平静,在这种刻意维持的安宁之下,时间过得出奇的慢。
贺秋停的话还是不多,情绪也没什么明显的起伏,不舒服的时候,就只是皱一下眉,或是抿抿嘴唇,全靠陆瞬眼尖,自己去发现。
不过相比之前,贺秋停变得配合了许多。
配合吃药,做检查,每天不是打针就是抽血,血管周围早已乌青一片。
陆瞬心疼不已,但也无能为力,他能做的就只有变着法的给贺秋停准备清淡好吃的流食,想着能劝人吃下一点儿。
贺秋停还算给他面子,虽然吃的极慢,每一口吞咽都略显吃力,但终究是能咬着牙咽下去了,实在吃不下去的时候会摇头示意,但吃下去的,几乎没有吐出来过。
除了吃饭,其他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。
贺秋停睡得多,但却睡得不安稳,很容易受惊,尤其是晚上。
做噩梦,伤口痛,身子麻,无论哪一样,都能打扰他的休息。
他的体温向来比常人要低,尤其是手脚,有时候睡到一半会忽然抽筋痉挛,胳膊小腿硬得像石头,疼得他无声地蜷起来,身体便会不自觉地蹭过被褥,发出细小的摩擦声,
陆瞬对这种声音异常敏感,总是能第一时间坐起身,将他冰冷的皮肤和痉挛的肌肉一寸寸捂热,揉开,直到它们重新变得柔软,暖烘烘的,然后看着贺秋停再度昏睡过去。
每一天,每一夜,都是这么过来的。
陆瞬将点点滴滴看在眼里,他一遍遍地看医生换药,看着纱布一圈圈从那日益消瘦的腰腹绕开,再缠紧,目睹着那条触目惊心的刀口一点点长好,却还是留下了狰狞的疤。
伤口痒的时候,贺秋停总是忍不住偷偷去抓,陆瞬不得不时刻留意,定期给他涂抹止痒消炎的药膏,偶尔出去开会,对护工也是千叮咛万嘱咐,怕疏忽着他。
无论做了什么,做了多少,陆瞬的一颗心始终是酸酸胀胀的,他看着生病的贺秋停,越发觉得他像个孩子,恍然间竟有种重新陪着贺秋停慢慢长大的错觉。
起初,贺秋停的手没力气,什么都抓不住,也无法抬起太久。但恢复了一些体力后,便表现出了一丝微弱的坚持。
在陆瞬用温热的湿毛巾给他擦脸的时候,他会伸出手接过来,哑着声音说,“我自己来。”
陆瞬便会把毛巾递给他,看着他费力地抬起手臂,动作缓慢笨拙地擦拭脖子和脸颊。
往往擦到一半,手臂就会不堪重负地垂下来,五指发颤地摊开,毛巾翻滚着掉落在被子上。
这时候,陆瞬才会无声地捡起来,很自然地替他完成剩下的一切。把脸擦干净,再帮他梳理好凌乱的头发。
似乎一切都在变好。
贺秋停在努力复健,在尝试着自理,忍着巨大的痛苦,也要提前进行床边的康复训练。
他被陆瞬搀扶着从床上坐起来,把两条萎靡无力的腿垂在床边。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,对贺秋停来说就难比登天。他虚脱得满身是汗,倚靠着陆瞬的身体大口喘息,却固执地强调着,“我还能再坐一会儿,让我再坐一会儿。”
陆瞬看在眼里,既心疼又欣慰。
他庆幸于贺秋停的意志没有被病痛击垮,还能积极克服现有的困境。但是不知道为什么,每当他与贺秋停四目相对,看见那双幽静的眼睛时,都会隐隐感到一阵不安。
那感觉极其细微,看不见,摸不着,却始终笼罩着陆瞬,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口,让他不敢松懈半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