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声音,听上去太轻松了。
贺秋停顿了顿,开口问:“我刚看到新闻上地缘冲突的事,对你的影响大不大?”
“是有一点小影响,但是没事,已经处理的差不多了。”陆瞬说完,甚至没给贺秋停追问的间隙,顺畅地接上话,“对了秋停,今晚六点别忘了,在张文骞新开业的那家餐厅,给你过生日。”
“地址我发到你手机上了。”
陆瞬的声音远了远,终于显出几分匆忙,“我这边还有些事没处理,有电话进来了,先挂了,晚上见。”
嘟。嘟。
忙音传来,将贺秋停到嘴边的疑问都堵了回去。
陆瞬挂断电话,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。
电话快被打爆了。
办公室里,几部私人手机连带座机的铃声此起彼伏地响着。
助理Ruby门都没敲就冲了进来,“陆总!我们需要在两小时内补缴保证金,不然我们的头寸将会被强制平仓!”
话没说完,数据总监也抱着电脑踉跄着进来,脸色同样难看,“刚刚欧洲那边发来消息,说我们抵押的资产价值正在急剧缩水!对方要求我们立即追加抵押物,否则会面临清算!”
越来越多人涌进他的办公室。
“陆总,监管要求我们中午十二点之前说明情况,你看这一版行不行?”
“陆总,银行刚刚冻结了我们一部门的授信额度!”
“陆总,有投资人要撤资…”
“陆总…”
…
那些不同的声音扭曲重叠,一双双焦虑迫切的眼睛冒着炽热的光,将他围在中心。
大家都知道,他是天才,他有办法拯救。
却不知道,天才的大脑此时也会因为高压陷入一片空白。
陆瞬太阳穴突突直跳,办公桌上的五块显示屏,数据正在疯狂跳动,他的视线周围竟然一阵一阵地漫上黑影。
过去,他的背后有他哥,再不济,有陆自海的陆氏财团,家底殷实,就算投资爆雷也毫无后顾之忧。而如今,他野心膨大,一步一步将陆氏财团的资产也整合到自己名下,CL基金爆雷,势必会牵扯到陆氏财团,股价也跟着受牵连…
在这片兵荒马乱中,陆瞬闭了闭眼,用力按了按眉心,思绪竟被扯回了那个深夜。
他躺在贺秋停身边,在一丝不安的驱动下想要降低杠杆,最终还是在自负下错过了唯一自救的机会。
这一刻,陆瞬心里想的竟然是,老天爷对他不错,会在真正的灭顶之灾前给他暗示,只可惜,自己没有抓住。
他向后仰了仰,靠进宽大的真皮座椅里,深深吸了口气,面对手底下的那些人,轻轻道出一声,“知道了。”
出了这么大的问题,懊悔没有用,他只能面对,尝试把损失降到最低。
陆瞬把堆积的问题按照重要等级排好序,然后嘱咐Ruby,“通知所有合伙人,半小时后紧急会议,先把我们所有非核心资产列出来。”
“好的!”
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,和电话铃声,键盘敲击声密密麻麻地交织成一片。
陆瞬清楚地意识到,他正在面临着他职业生涯的滑铁卢,是一个由他亲手挖下来的,深不见底的窟窿。
如今,他要为自己的贪婪和自负买单,支付这一笔天价巨资。
他从口袋里掏出戒指盒,里面是他为了求婚定制的蓝钻戒指,价值上亿。
只短短看了一眼便被他重新收回口袋。
半个小时前拍卖行的朋友打来电话,知道他现金流紧张,说如果他想出手,可以快速为他找到新的买家。
蓝钻变现,加上他手头上的现金,刚好能填上第一笔保证金的缺口。
但陆瞬拒绝了。
在用蓝钻定制戒指之前,他在设计和材料上花了太多心思,也赋予了这两枚戒指太深的意义。
有些意义一旦赋予了,就摘不下去了。
他抬起眼睛,望着对面的云际大楼,顶层的窗户晃出一抹光,白花花的,有些刺眼。
街道的另一端。
贺秋停眯了眯眼眸,将目光从窗外收回,落在会议室的大屏幕上。
屏幕上,是CL基金的趋势分析图,看得人心惊胆战。
贺秋停将桌下的手无声地覆上胃部,不着痕迹地按了按,面色隐隐透出几分苍白。
“贺总。”新上任的副总率先打破沉寂。
他并不清楚贺秋停和陆瞬的关系匪浅,见其他人都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,忍不住发言,“CL基金采用的是高杠杆策略,涉及数百亿,这种规模的爆雷,会引发连锁反应,我们必须启动隔离预案。”
此话一出,会议室里才活络起来,众人纷纷附和。
“是啊,陆总的中星能源是云际的合作伙伴,这没错,但是他名下的基金一旦被清算,很可能会波及到我们。”
“说直白点,陆瞬虽然和贺总您交情不浅,但是他是什么人大家都知道,那是个为了利益连自己亲爹都算计的人。”
“如今陆瞬刚整合陆氏财团,根基还不稳,CL基金出事,以他的野心,肯定不会抵押陆氏财团的资产和股权去救火。他最有可能做的,就是抛售他持有的能源股套现,这会导致我们股价动荡。”
在座几个董事听了,也跟着慌起来,“如果是抛售,还算能控盘,但如果他是用这些股权去做高风险抵押呢?那会把我们的项目也卷进去啊!”
贺秋停听明白了。
他们是想要他在这个节骨眼上,将能源项目和陆瞬的基金做彻底的切割,确保陆瞬无法动用项目的资产或者股权为他的个人债务担保,同时寻找新的投资方,去接手陆瞬抛售的股份,将他从股东的位置踢开。
贺秋停没对陆瞬心软。
作为云际的最高决策人,贺秋停有责任保持理性,也有责任公私分明,对公司和项目负责。
他冷静地在隔离预案上签了字,并让公关部发通稿,平息舆论。
而面对那些真正能致陆瞬于死地的毒丸条款,他却暗暗压了下来。
云际筑好安全墙,像防患病毒一样提防陆瞬,然而,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,整整一天,陆瞬都没有抛售能源股的动作。
一股都没有。
贺秋停中间去了几次CL基金,每一次,前台都说陆瞬外出,不在公司。
贺秋停打不通他的电话,那阵心悸难受的感觉又一次涌了上来,手指开始发麻,止不住地颤抖,被他死死按住,按到发红。
直到下午四点多,他收到陆瞬发来的微信。
【秋停,晚上六点,不见不散~】
后面跟着月牙挥爪的动态表情包。
就好像,什么都没有发生过,一片静好。
贺秋停在这片安静里愈加不安,前往餐厅的路上,他忍不住吞了两片胃药,才勉强地直起身。
车子停在餐厅正门。
整个餐厅已被包场,后除了身穿制服的服务生看不见别的客人,在有些昏暗的氛围灯下显得有些冷清。
贺秋停被张文骞带到了宴会厅门口。
远远的,就闻到了一股馥郁的花香,一进门,他被眼前的一幕惊得一怔。
眼前,是一片蓝色的花海。
数万朵新鲜的蓝玫瑰,汹涌地堆满了整片场地。
在这片奢靡沉默的花海里,他看见了李风,还有和他关系比较好、知道他和陆瞬关系的同学,几个人围坐在一张漂亮高档的水晶圆桌前,略显拘谨。
空气里弥漫着分明的压抑。
几个人都知道陆瞬要求婚,却在到场后听张文骞说,这局可能要散,陆瞬大概率是来不了了。
张文骞看了眼时间,六点十分,脸上挤出一丝苦笑,对贺秋停道:“陆瞬他,可能没忙完,我催催他…”
他说着掏出手机,刚要拨号,门口便传来动静。
宴会厅大门被推开。
陆瞬推着蛋糕车走了进来。
“祝你~生日~快乐~”
他唱着生日歌,声音里带着愉悦饱满的情绪,浑身散发着松弛感。
所有人都是一愣。
透过那一米多高的翻糖星球蛋糕,贺秋停看见他灿然的笑容,看见那洁白整齐的一排牙,只觉得刺眼。
“来晚了,我自罚三杯!”
陆瞬周身看不见半分狼狈,笑着将蛋糕推到众人身前,利落地从桌面上拿起酒瓶。
倒满三杯,仰起头一杯接一杯灌下去。
贺秋停坐在一边,沉默地抬着眼睛,望着他滚动的喉结,感觉自己的胃随着那吞咽的动作被狠狠收紧,一圈又一圈。
两个人对视一眼,陆瞬轻轻地偏头避开了,睫毛垂了垂,却还在笑。
服务生开始有条不紊地上菜。
场面陷入了极度的尴尬。
在场的人个个面色凝重,屏着呼吸,只有陆瞬一个人欢天喜地的,又是倒酒又是夹菜,活络着氛围。
“你们都动筷子啊,看着我干什么?”他明知故问。
“你们看看这鱼,今天刚空运过来的,秋停最爱吃这个,你们也尝尝啊。”他夹起一筷子送去贺秋停盘子里。
张文骞消息最是灵通,他自然知道陆瞬现在的局面有多难,叹了口气,终究还是没忍住开口,“陆瞬,你没事吧,我账上还有…”
“只是一点小风浪。”
陆瞬当即打断他的话,微笑着耸耸肩,“已经解决的差不多了,今天大好的日子,你可别在这给我扫兴哈,来,喝酒。”
陆瞬看向李风,笑意未减,“对了,李医生不喝酒,文骞,快给李医生倒一杯果汁。”
他的视线掠过众人,却唯独不敢直视贺秋停那双炽亮的眼睛,低下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,然后举起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