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诸一句也辩解不了,小皇帝比他以为的更有手段和想法,就连退居西苑也只是以退为进,他的那些不堪心思在小皇帝眼里根本一览无余。
晏惟初气红了眼,一边骂人一边砸东西,像一个任性发脾气的小孩。
不只是对这老倌儿,他像是要将在谢逍又或其他人那里碰壁的不快一并发泄出来。
除了刘诸,殿内伺候的宫人也都跪了一地,俯身垂首大气不敢多出。
最后晏惟初骂够了,一屁股坐回去,漠然垂眼盯着仍跪于下首的人,下最后通牒。
“你只要留下,你儿子也无需避嫌,这科就可以下场,若他有真本事,将来殿试时朕钦点他做状元也做得。
“你想实现抱负,想重现祖上荣光,朕都给你机会,只要你真心实意替朕分忧解难。朕最后问一遍,首辅的位置,你坐是不坐?”
良久,刘诸重重磕头:“臣刘诸,领旨谢恩。”
皇帝愿意用他,那他也赌一次便是。
何况到这个地步还要说不,那就真是狗坐轿子不识抬举了。
待刘诸退下,赵安福才敢命人快速将一地狼藉收拾了。
晏惟初闭眼靠在座椅里,片刻后幽幽一叹。
刘诸这样的人容易收用,因为他有软肋有所图,但是谢逍……
骂人撒泼这招对那位表哥显然无效,确实只能用那些旁门左道了。
*
未时,晏惟初换了身团龙织金的靛色曳撒,准备出门。
去的地方,是城西的安定伯府。
他不请自来,门房上的家丁看到御驾亲临,跪地磕头时惊得汗都冒了出来,高呼万岁。
人在后院的安定伯边慎收到消息匆匆赶来,晏惟初已经进了伯府正堂,正背着手在欣赏堂上挂的一幅古画。
“臣边慎叩见吾皇万岁!”
晏惟初转过身,眯眼打量起跪地行大礼的这位安定伯。
世袭伯爵功勋之后,和谢逍一样少年时便名震边疆的大将军,十年前因伤致仕回来京中休养,之后便闭门不出,不再过问外事。
这边慎如今三十有三,既未婚配也无子嗣,伯府人丁凋零、没落衰颓,早不复往日风光,在京中鲜有人记得。
有传言边慎府上养着个十分受他宠爱的伶人,二人关起门来如同夫妻一般过日子,事情真假无人知晓,偶尔提起来也不过是旁人茶余饭后的笑料。
晏惟初一抬下巴:“安定伯起来说话吧。”
对方起身,恭敬问:“臣惶恐,不知陛下突然驾临府上,所为何事?臣未能跪迎圣驾,还请陛下恕罪。”
“朕私下前来,不愿兴师动众闹得人尽皆知。”
晏惟初随口说了句,见这边慎面貌英武,身强体壮,并不像那沉疴缠身之人,直言问:“安定伯的旧伤早已痊愈,为何这么多年托辞耍滑,不肯出来为朝廷效力?”
“陛下言重了,”这位安定伯低头道,“并非臣偷懒耍滑,实在是当年在战场上那一箭伤到了肺腑,见不得风……”
“哼,”晏惟初冷哂,“你刚不是问朕来这里做什么的吗?”
他的声音一顿,盯着边慎的眼睛,压下声音:“来见朕的庆王叔。”
边慎的神色一凛,头垂得更低:“……陛下说笑了,庆王一脉早已去爵除藩,臣的府上怎会藏有庆逆。”
“朕也很想知道,”晏惟初不客气地拆穿他,“可惜你刚才进来时应该看到了,锦衣卫的人就在外头,是他们告诉朕,你这府上窝藏了庆逆子嗣,或者朕将你们全府上下一起打入诏狱,你亲自去跟锦衣卫那些人对峙?”
边慎终于跪地磕头,匍匐至最低,不再狡辩:“臣死罪,无可辩驳,但请陛下开恩,兰舒并无谋逆之心,他自幼在肃州长大,并不十分清楚自己的身世……”
“行了,想他活命少说两句吧,”晏惟初懒得听这些废话,“把人叫来,朕要见他。”
片刻后,锦衣卫将人带过来,来人进门也立刻跪下朝晏惟初磕头:“陛下,该死的人是我,您放过伯爷吧,他是被我骗了,他一直不知道我的身份,是我有意隐瞒他,都是我的错,要杀要剐我都不敢有任何怨言,只求您饶伯爷一命!”
“兰舒别说了,”边慎哽咽打断他,“别说了……”
晏惟初冷眼瞧去,跪在他面前一直磕头求他的人便是纪兰舒,过了而立的年纪,但样貌俊秀脸上不见风霜,想来被他身边这位安定伯呵护得很好。
这纪兰舒本名晏浔,原是世袭庆王府的嫡长孙,身份上来说其实是晏惟初的堂叔,若无当年的六王之乱,他继承王位,晏惟初确实可以称呼他一声庆王叔。
三十年前以庆王为首的六王起兵造反,事败后庆王府被满门赐尽,老庆王在死前将自己时年两岁的嫡长孙替换送了出去,为王府留下了一丝血脉。
后纪兰舒流落民间沦为伶人,因缘结识了安定伯边慎,边慎为他放弃前途子嗣,至今未娶。这些年他俩人在安定伯府上几乎足不出户,从不与京中其他勋贵往来,安度了整十年,至今日才事发。
晏惟初能知道纪兰舒的事实属偶然,安定伯府这样人丁凋落、无人问津的没落伯府最适合他借身份,所以他便让锦衣卫先来摸了个底,顺便查了查这位“安定伯夫人”。
这一查才发现这纪兰舒的身份非同一般,有早年跟他同一戏班的师兄回忆曾窥见过他随身藏的一枚玉佩,经那人描述分明是象征大靖宗室王族身份的玉佩,之后锦衣卫顺藤摸瓜便查到了那些旧年事情。
晏惟初见他们这伉俪情深的模样,也懒得做恶人,反王血脉又如何,反正也不能再翻出朵花来,还恰好给了他一个将这二人收为己用、拿捏他们的把柄。
“别都一口一句死不死的了,朕不爱听这些,”晏惟初不耐道,“朕几时说了要杀你们?朕是那么坏的人吗?”
边慎是个聪明人,猜到小皇帝似有意放过他们,便大着胆子道:“陛下若能开恩,臣必结草衔环、死而后已!”
“好说,”晏惟初很满意他这态度,这便给他们画起大饼,“只要你们能听朕的话,帮朕干活,朕不但赦免你们死罪,既往不咎,还能给朕的王叔恢复宗室身份,让你们光明正大地缔结婚约。”
跪在地上的两人闻言都有些懵,像是不敢置信。
“朕是天子,”晏惟初掷地有声,“口含天宪、一言九鼎,还能诓你们不成,非但如此,朕还要送你们一个儿子,送安定伯府一个世子。”
边慎犹豫问:“敢问陛下说的世子……是何人?”
晏惟初笑着抬手,指了指自己:“朕。”
第11章 鱼儿上钩了
辰时末,晏惟初的车驾驶入瞻云苑,刚停下,郑世泽笑着迎上来,亲自扶他下车。
“陛下……”
这小子才开口,瞧见晏惟初不悦神色,立马会意换了个称呼:“世子爷。”
晏惟初颔首:“你去忙你的,不用管我,别让人知晓我跟你认识。”
“……”好吧。
郑世泽见马屁拍在了马腿上,不再自讨没趣,留下个机灵的管事伺候晏惟初,先走开了。
那管事谄媚笑着伸手:“世子爷,您请这边。”
晏惟初提步跟上。
穿过一段抄手游廊,只见亭台楼阁依势而起,朱楼掩映飞廊环抱间,有跌瀑泻入石潭,水声泠泠,一步一景。
领路的管事为晏惟初介绍,这一片名为枕流栖,是供贵客们下榻歇息的地方,秣马院在东侧,他若有兴致,可亲自去挑选合心意的马匹。
步入山间的望轩里,凭栏便可俯瞰前方的鞠场。
先到的人就已下了场,气氛热烈,不时有喧嚣声浪传来。
这瞻云苑是当年太祖皇帝御赐之地,原是京中勋贵子弟们演练弓马、切磋武艺的私家校场,经过这百十年演变,如今早已成了专供这些纨绔公子哥们击鞠玩乐、嬉戏消遣之所。
各家轮流攒局,三五不时的比上一场,很是热闹。
今次是郑世泽第一次攒局,晏惟初给生母追封后也给郑家赐了一个伯爵位,虽不是世袭,但郑世泽那小子也算一脚踏进了这个圈子的门。
邀帖发遍了京中各家高门子弟,不管那些人私底下如何看不上郑世泽,一个个却都被家中长辈赶着来了。
毕竟皇帝亲政后郑家势必炙手可热,皇帝对他们这些人究竟是个什么态度,也好从郑家这边探之一二。
但要办这个击鞠赛其实是晏惟初的意思,他给自己借的这个安定伯世子的身份,也该出来现一现了。
一来看看这些勋贵子弟中还有多少有真本事的人,二来……寻个由头结识谢逍。
驰道上,郑世泽正与下人交代事情,一偏头看见定北侯府的马车过来,心里松了一口气,他就怕谢逍不来,他没法跟晏惟初交代。
这便攒起笑脸上去迎接。
车上下来的人却不只谢逍一个,还有他那位“青梅竹马”,郑世泽迅速冲身边人使眼色,让之去禀报晏惟初,这才迎上前:“侯爷,久仰!”
双方不咸不淡地寒暄了几句,郑世泽还要应酬别的客人,留下侍从迎他们进去。
走远之后苏凭开口道:“我见今日来的人不少,各个府上的车都在,这郑家人面子还挺大。”
谢逍淡道:“辇毂之下,历来如此,风水轮流转罢了。”
晏惟初还在轩中喝茶,听罢下头人说的,皱眉问:“侯爷把人带来的?你们少爷还给那位发了邀帖?”
“冤枉啊!”郑世泽就知道这些下人说不清楚,亲自赶来解释,果然一进门就听见晏惟初质疑自己,赶紧喊冤,“我给他发邀帖干嘛,那苏小郎君家里现在官职最高的叔父就一个地方上的都指挥佥事,我都没想起他,他分明是跟着定北侯来的……”
“你可以闭嘴了。”晏惟初冷声截断他的话。
郑世泽自觉闭上嘴。
晏惟初问:“人现在在哪?”
郑世泽老实回答:“直接去了秣马院挑马。”
他们便也过来了秣马院,果然在这边看到了谢逍和苏凭。
这会儿人都去了鞠场,秣马院这里不见旁的身影,谢逍在认真选马,那苏凭站在一旁,二人都没注意到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晏惟初一行人。
“明昭,你特地过来,是为了今日的头筹,老忠义侯的那柄青霜剑?”苏凭的声音传来。
晏惟初听到这个称呼,神色微动。
谢逍的心思全在那些骏马上,颔首:“外祖的宝剑,我想拿回来。”
苏凭奇怪道:“青霜剑不是在老忠义侯去世前就被赐给他部下了吗?怎会出现在郑家人手里,还被拿出来当彩头?”
“不清楚。”
这事谢逍的确不清楚,他外祖忠义侯也是征战沙场的老将,在他年幼时便已去世,随身的配剑为何会去了郑家人手里确实稀奇,但既然有机会,他拿回来就是。
这也是他今日会应邀来这瞻云苑的原因。
苏凭笑起来:“场上那帮子人都只会一点花架子招式吧,马上功夫跟你这个真上过战场的将军比差了不只一星半点,你想要拿头筹只怕不费吹灰之力。”
“那也不一定,”谢逍道,“凡事不可轻敌,人外有人。”
苏凭笑着点头:“明昭说的是,受教了。”
谢逍很快挑中了马,先去更衣。
看着他们背影走远,郑世泽啧道:“定北侯跟这位苏小郎君还真是走哪里都一起,这打情骂俏的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