晏惟初将谢逍送出门,目送他上了锦衣卫的车,在黑夜里站了片刻,视线收回时神色也随之沉下,示下:“回西苑。”
两刻钟后,晏惟初的车驾回到瑶台,万玄矩候在这里跟他请罪。
今日的差事确实是东厂没办好,他这个提督没亲自去盯着差点闹出大乱子,幸好五城兵马司和京卫的兵马及时出现,遏制了势态发展,否则他也没机会来请罪,洗洗脖子等着直接上路吧。
晏惟初虽面色冰冷,倒难得没动怒,也没责怪他:“朕与你都没想到他们有这般胆大,也罢,你一会儿进宫一趟,帮朕解决一件事情,之后便启程去南边办差吧。”
万玄矩松了一口气,陛下不怪罪他就好。
至于要解决的事情,不必皇帝明示他亦心中有数,这便恭敬领命,退下去将功赎罪去了。
烛台上火星噼啪,颤颤巍巍地晃了晃直至熄灭,仿佛在预兆着什么。
晏惟初看着,轻声一嗤,回去了后殿。
谢逍不在家,他这几日也不用回侯府了。
三更时分,晏惟初迷迷糊糊将要睡着时,匆匆来人禀报:“陛下……太后崩了。”
晏惟初耷着的眼皮子动了动,缓缓睁开,淡淡“嗯”了声。
在无数人翘首以盼等着看皇帝笑话的这个夜里,太后忽然驾崩,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。
丧钟敲响,绵延不绝。
之后便是繁琐的丧仪流程,百官进宫举哀致奠。
国丧期间,严禁一切聚众饮宴、集会,那些暗中酝酿的风波戛然而止,流言蜚语也没有了传播余地。
阴谋诡计就此化解于无形。
三日后。
晏惟初一身孝服,侧头靠坐御座里闭目养神,他这几日留宿宫中为那老妖婆守丧,连着数晚没睡好,有些头疼。
崔绍在下方与他禀报事情,西大街闹事的商户皆被锦衣卫抓了,一如所料事情与京中那些高门脱不了干系,他们抓了一批人,可那些也仅仅是被推到台前来的替罪羊,不痛不痒。
“唯一身份特别的,只有定北侯,”崔绍斟酌着说,“但侯爷自是不承认有授意他们做这些事情。”
晏惟初冷笑:“他们是觉得朕不会动定北侯,故意拉他出来挡箭,还是有人就是恨定北侯,想要构陷他?”
崔绍垂头低声道:“年前侯爷那几位叔叔受邀去参加了宁国公府的饮宴,席间还有不少高门勋贵,事情大抵是他们策划的,只是……”
只是证据不足,那些人早已找好替死鬼,不怕查到自己身上,除非锦衣卫将他们全部拿下诏狱严刑逼供。
可这样一来定北侯势必首当其冲要遭罪,皇帝才任命他为京营总兵官,想以此稳住京中混乱的局势,总会有所顾虑。
再者说,这事本就是皇帝与民争利闹出来的,再大动干戈不显得心虚吗?
晏惟初沉着眼不知在想什么,片刻,又问:“那聚霞楼文会呢?查出那些胡言乱语的书生背后是什么人指使?”
崔绍道:“聚霞楼文会历来由京中几间大书院一起举办……若要查明,必得将参加文会的那些举子和背后的书院负责人一块押下诏狱,臣担心会生出更大的乱子。”
晏惟初闻言皱了皱眉,那些文人举子只是指桑骂槐而已,并未指名道姓说他这个皇帝,锦衣卫若是大张旗鼓去查,的确不合适。
“你觉得这两件事之间是否有关联?”他问。
崔绍想了想,回答:“单单那些商户闹事,即便闹大了,也未必有多少人当真同情他们,可事情经由那群文人书生口口相传之后则变了性质,在他们嘴里朝廷加征商税是与民夺利失了仁德,黔首无知、最易煽动,到那时陛下便是要追究也难堵悠悠之口。”
晏惟初慢条斯理地颔首,他确实不好将那群读书人都抓了,叫停聚霞楼文会也需要一个正当理由,这不正好,谢太后死得其所。
老妖婆一死,举国哀悼,文会自然不能再办,不安分的那些人也得掂量着点,敢在国丧期间继续生事的,那就别怪他不留情面了。
不过能同时利用高门勋贵和那些读书人,这背后之人本事不小。
“你说的京中书院里,是否有西郊的云山书院?”晏惟初想到什么,又多问了一句。
崔绍道:“没有,但云山书院也有派人去参加。”
晏惟初自是知晓,他亲眼所见,苏凭就是那云山书院的学生——一个武勋之子,交往的都是勋贵子弟,偏偏进了云山书院,着实是颗方便被有心人利用的好棋子。
思忖过后,他沉声下令:“出席过你说的宁国公府饮宴的那群人,抓一批放一批,让他们互相猜忌自己去狗咬狗吧。等太后孝期过后,再找个由头把聚霞楼封了,那些读书人这般不安分,那聚霞楼文会以后别办了。”
崔绍拱手领旨。
说完正事,晏惟初最后问:“定北侯这几日如何?”
崔绍小心回答:“侯爷在诏狱里能吃能睡,也很安静,只问我们要了几本书看,没什么大碍。”
晏惟初不放心地叮嘱:“他要什么都满足他,诏狱里阴冷,御寒的衣物、棉被、炭火和热水这些要给足。”
崔绍恭敬领命:“陛下放心,臣会让人好生伺候侯爷。”
将人挥退,晏惟初有些心不在焉,随手拿起本案上的奏章,看了一页又搁下。
发呆片刻,他冲身旁赵安福道:“朕幼时,每日在这间书房内念书,那时陪在朕身边的,只有大伴和太师章先生,现在就只剩下大伴你了。”
小皇帝放空的眼神里没有多余的情绪,仿佛随口一句的唏嘘感叹。
赵安福躬身,不敢做声。
晏惟初在沉默之后淡了声音:“朕记得章先生的孙子章序杰是翰林院侍读学士,传旨让他自明日起,去内阁当值吧。”
交代完这些,晏惟初或觉没意思,起身示意:“为朕更衣,朕要去趟诏狱。”
*
入夜后谢逍靠坐在床头,手里握着本闲书,就灯打发时间。
那夜他被锦衣卫指挥使崔绍亲自带去北镇抚司,例行问话之后就进了这诏狱,今日已经是第三日。
起初的些许不适过后,他也很快放宽心。
这里并没有外人传说中的各种残酷手段严讯逼供,甚至这诏狱里要什么有什么,待遇好得出乎他意料,皇帝究竟安的什么心思,他也有些琢磨不透了。
外头忽然传来脚步声,谢逍随意听了一耳朵,意识到是朝自己这间过来的,他搁下手中书册抬眼看去,蓦地一愣。
晏惟初一身素服,眉间覆了霜雪,披星戴月而来。
狱卒开了锁,恭敬将人请进来,晏惟初转头示意:“你们都下去。”
他转着眼打量这间牢房,是这一整座诏狱里最宽敞干净的一处,有窗有床,座椅案几齐全。
炭盆烧得缓和,四个角都点了灯,除了不能出外随意走动,这地方倒半点不显压抑。
狱卒已经离开,谢逍回神,起身迎上去。
晏惟初拉着他前后左右看了看:“表哥,他们没对你用刑吧?”
谢逍按住他:“没有,你怎来了这里?”
“我跟陛下说想来看看你,他同意了,”晏惟初说得理直气壮,“表哥你进来这里那夜太后驾崩了,陛下没工夫管你这边的事,得委屈你在这里待几日。”
谢逍早从那些狱卒嘴里听说了太后驾崩的事,太后虽是他亲姑母,他却没任何想法,毕竟除了幼时见过一两面,说起来不过是陌生人而已。
听着晏惟初又一口一句的“陛下”,谢逍冷不丁地开口:“那太后驾崩得挺及时,恰巧解了陛下燃眉之急。”
晏惟初装作不懂:“表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?”
再说下去就是僭越大不敬的话了,更别说这里是锦衣卫诏狱,隔墙有耳,谢逍自然不会自讨没趣,摇了摇头,拉他坐下,握住他冰凉手心:“外头冷,何必这么晚特地跑来这里?”
何况太后驾崩,群臣祭奠每日跪拜不停,并不是个轻松的活,相比之下他被押在这诏狱里,反倒是躲了清净。
“想见你。”
晏惟初说得直白:“我们三日没见了,我不放心你,怕这里有人欺负你,才求了陛下让我过来。”
谢逍心软下来:“我没事,陛下应该也只是想让外头那些人闭嘴,所以关我几日,并非真的要动我。”
晏惟初捧着他的脸打量,感觉表哥瘦了点,有些不高兴,崔绍怎么办事的,有没有好生伺候人啊?
谢逍不露声色:“看够了吗?”
晏惟初悻悻松了手:“都怨陛下,没事把你扔这种地方,真是的……”
谢逍看着烛火摇曳里他生动鲜活的面庞,自进来这里后心里那一点隐约的担忧也变成了心平气和。
他提醒晏惟初:“小心点说话,这里墙上真的长了耳朵。”
晏惟初却漫不在乎:“我又没说错。”
他自己也怨自己,将谢逍扔这里,一来是为吓唬吓唬那些藏在背后作怪的魍魉之徒,二来太后驾崩,葬仪繁杂,很多场合需要他亲自出席,为免穿帮,他只能出此下策,但到底是苦了表哥。
“不过陛下他也不容易,”晏惟初寻着机会便帮自己说话,“你说得对,太后这次驾崩得及时,陛下与太后本就母子关系不睦,他当年可是亲眼看见太后毒死了他亲娘郑太后,唔……”
谢逍抬手捂住了他嘴巴,这小混蛋也太口无遮拦了点,即便是真的,也不能在这里说。
“你闭嘴吧。”谢逍低声呵斥。
晏惟初拉下他的手,讨饶:“我不说了就是,所以表哥,你能不能放下对陛下的成见,对陛下也好点,我不介意你也喜欢陛下的。”
谢逍捏住他下巴,手上用力,加重声音:“不介意我也喜欢陛下?”
晏惟初笑嘻嘻地道:“不是你想的那样,是臣子对君王的尊崇、爱戴和忠诚……”
“不需要你操心,”谢逍打断他,“你管好你自己吧。”
晏惟初一啧:“真是小气。”
谢逍不乐意听这些:“时候不早了,你回去吧,陛下破例让你来这里,你也别得寸进尺,现在毕竟是国丧期间。”
晏惟初不肯:“表哥赶我走,是不想见到我吗?”
不等谢逍再说,他下一句道:“其实我今日有些不高兴,才会想来表哥这里。”
谢逍闻言神情顿了顿:“不高兴?”
晏惟初轻抿嘴角,说:“也没什么,就是忽然明白了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恰如我所愿。”
谢逍问:“为何这么说?”
晏惟初叹道:“幼时我有一个先生,他对我来说亦师亦父,教过我很多也帮过我很多,但他也有自己的心思,与我并非同道之人,我本想装作不知,可好像不行,他终究不会如我所愿。”
谢逍大约是听明白了,没有细究,只道:“阿狸,你是这么念旧情的人吗?既非同道之人,那便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便是。”
晏惟初垂头,静默片刻,哼了一声:“表哥可真是冷酷无情。”
谢逍道:“那不然你想怎办?”
他想怎办?他是皇帝,这个世道的生存法则便是顺他者昌、逆他者亡。
晏惟初看着谢逍,目光逡巡在他眼睛上,轻声问:“表哥,如果有一日你发现我也与你想象的不一样,非是如你所愿,你会跟我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吗?”
晏惟初的神情太认真,谢逍不确定地问:“你是吗?”
晏惟初与他对视,慢慢靠到他身上,闭眼低了声音:“才不是,我最喜欢表哥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