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逍问:“汾良的动乱是否彻底平定了,陛下的安危还有无妨碍?”
锦衣卫答:“叛乱的人都拿下了,陛下已经进了汾良的总兵府,那边七成武将都下了狱,有邴总兵带兵在,加上京营的兵马,出不了事。”
这人说着,劝了一句:“侯爷,您也别一直跟陛下犟了,还是接谕去见陛下吧。”
要不他们日日两边来回跑的传圣命,兄弟们也很不容易的啊!
关键他们没本事把人绑去御前,陛下的脸是一天比一天黑,瞧着都吓人。
牺牲定北侯一个,造福所有人,多好。
谢逍却问他:“陛下作为安定伯世子时,跟随在侧的护卫,是不是也是你们锦衣卫的人?”
这人:“是倒是……”
谢逍道:“身为锦衣卫,两个人联手打不打得过七八个地痞无赖?”
“那自然打得过,”这人颇以锦衣卫的身份为荣,骄傲道,“锦衣卫哪怕赤手空拳,那些市井混子也不是我们的对手。”
谢逍平静看着他的眼睛:“所以陛下当初是怎么在你们眼皮子底下,被一伙地痞劫持身陷囹圄的?何况你们跟随陛下左右的人,应当也不只明面上那两个才对,是吗?”
对方:“…………”
糟糕,被套话了。
这锦衣卫脸上的表情凝固。
谢逍一哂,他之前就奇怪瞻云苑那次,攒局的人明明是郑世泽,晏惟初怎会吃亏被欺负?
原来还不只那次,连后头被谢适劫持顺喜跑来找自己求救,都是皇帝陛下亲身上阵给自己唱的一出大戏。
“臣何德何能,让陛下牺牲至此,”谢逍讥诮,“陛下当真折煞了臣。”
锦衣卫走出谢逍的总兵府时,整张脸都是垮的。
他不但没能完成陛下交代的差事将定北侯带去汾良,手里还多了个定北侯硬塞给他的烫手山芋——
装在剑盒里的陛下的那柄天子剑。
这要是送去御前,他都不敢想等待自己的将会是怎样的雷霆之怒。
吾命休矣。
*
汾良总兵府。
听闻派去乌陇的人依旧没能将谢逍带来,晏惟初气得握紧手中画笔,将正在画的新一幅画作里谢逍的脸描成了一张猪头。
不解风情的榆木疙瘩,朕都这样纡尊降贵了,你就不能退一步,来哄哄朕吗?
……表哥心里果然只有安定伯世子边淳,知道他是皇帝就变了心。
站在下头回报事情的锦衣卫大气不敢多出。
静了须臾,晏惟初忍耐问:“他还说了什么?”
办差的锦衣卫不敢隐瞒,一五一十将与谢逍间的对话告知晏惟初。
听闻谢逍只为江沭一人求情,晏惟初没什么反应,他本也有意放江沭一马。
再听到表哥又拿军务做借口搪塞自己,晏惟初十分不满,他就该让锦衣卫直接把人强押过来!
但谢逍关心他的安危,又让他面色稍霁。
高兴不到片刻,听谢逍翻旧账问起当日自己被地痞无赖劫持之事,晏惟初眼珠子转了一圈,忽然生出了一点心虚。
直到那句“陛下当真折煞了臣”从人嘴里说出来,他“啪”一声扔了手中画笔,皱眉刚要骂人,抬眼间瞥见这锦衣卫身后手下抱的剑盒,不悦问:“那是什么?”
“……回陛下的话,”禀话的锦衣卫视死如归,“侯爷说,陛下您的厚爱他当不起,更没资格拿这天子剑,原物奉还,还请陛下将东西收好。”
屋中有一瞬静得几近落针可闻。
但在场所有人都感受到了笼罩在头顶的风雨欲来,皇帝周身的气息冷得能结出冰渣。
帝王之怒,亟欲爆发。
晏惟初却生生克制住了,沉着嗓音开口:“东西呈上来。”
剑盒呈到他案前,他伸手掀开,里头果然是当日谢逍离京之前,他亲手赐下的天子剑。
如今完璧归赵,就这样静静躺在他面前案上的剑盒里,像极了在讽刺他的自作多情和单相思。
晏惟初克制不了了,“哗”一下用力抽剑出鞘,剑锋闪着寒芒在他手里拐了个弯,猛削下去,生生削去了书案一角。
众人皆是一惊,纷纷跪地,请皇帝息怒。
晏惟初犹不解气,将天子剑一扔,转身拿起谢逍送他的那柄剑丢给锦衣卫:“送去乌陇,就说这剑朕也不要,还给他!”
锦衣卫两手接住剑,战战兢兢道:“臣领旨。”
他才刚回来,气都还没喘匀呢……
陛下跟侯爷这闹分手,苦的都是他们这些下头办差的。
但也不只他,一屋子的人无一敢劝。
锦衣卫起身退下时,晏惟初又把人叫住:“还有这个,也还给定北侯,说朕不要。”
晏惟初抓起那紫貂皮手笼扔过去。
再解下腰间的玉佩,正要扔忽然想到这玉佩是他买的、他送的、他花的钱,于是捏回了手中,冷声示下:“还剑算什么,让他把朕的玉佩也还给朕。”
跟朕拿乔,那就一拍两散,朕跟你玩完了!
锦衣卫拿了东西离开,晏惟初大睁着眼发呆一阵跌坐下去,泄了气,整个人都蔫了。
……表哥至于这么绝情吗?
他瞪着那柄天子剑,好似茫然了片刻,才意识到自己刚做了什么——
他一气之下将谢逍送的东西让人都还回去了。
“……”
后悔了。
赵安福看出小皇帝的心思,小声说:“陛下,人才刚走,现在去叫回来还来得及。”
晏惟初脸上挂不住:“……叫什么叫,别耽搁了他给朕办差,让他赶紧走。”
赵安福不再说了,您高兴就好,别夜里躲被窝里偷偷哭就行。
晏惟初心烦意燥,不愿再想这些,闭了闭眼勉强打起精神,先处理正事。
“去把江道衍给朕带来。”
这些被拿下的边将已在狱里待了数日,就是等死了,无非是怎么个死法而已。
晏惟初只命人将江道衍单独押来。
去岁年节前,江道衍领家小回京述职,那时晏惟初刚与谢逍成婚,去京中忠义侯府吃了顿家宴,他还记得谢逍这个舅舅当时意气风发的模样。
时隔一年再见,已成阶下囚的江道衍与晏惟初记忆中的儒将形象相去甚远,如今他两鬓斑白、卑躬屈膝,仿佛苍老了几十岁。
江道衍磕头抬首间,看清楚座上皇帝的样貌,死寂一般的眼神里闪现惊愕,愣在了当场。
晏惟初开口:“认识朕就好,也不必朕多说了,朕特地只传你一人过来,就是想替定北侯问你一句,他这般信任你这个舅舅,为何你要辜负他的信任,也辜负朕的信任?”
江道衍在这短暂的片刻里回过神,颤颤巍巍地匍匐下身:“臣愧对陛下……”
晏惟初沉声纠正:“你愧对的是朕表哥。”
他从前笑谢逍奶奶不疼爹爹不爱,唯独就这个舅舅亲近些,结果也不是个好的。
他表哥可怜,真就只有他了。
江道衍无可辩驳,只能认罪。
老忠义侯确实是一心为国、满腔忠烈,可他不是。
许多事情就是一念之差,被利益蒙了眼,无法再坚守本心,于是一错再错。
晏惟初道:“你做下的事情,死不足惜,明日朕便会让邴元正带兵去肃州拿下你家小,但朕不希望看到你家中人和那些部下跟这蔡桓一样不自量力反抗,生生浪费朕的兵力。朕给你个机会,你只要写封信给他们,让他们乖乖束手就擒、交出兵权,朕可以饶你小儿子江沭一命,给你江家留个后。”
江道衍猛地抬头,眼里迸住希冀:“陛下当真愿意放沭儿一条生路?”
晏惟初淡淡颔首:“感谢定北侯吧,是他替江沭求情,朕看在他的面子上而已。”
江道衍哽咽谢恩,重重磕头。
晏惟初心中满意,只要能顺利收拢肃州兵权,西北其他几镇都不是问题。
留一个江沭换这些,很划算的买卖。
在江道衍面前提到是谢逍求情,不过是让他放下戒心乖乖就范,才不是自己真的卖表哥面子。
又几日后,谢逍收到汾良送来的剑和手笼,他什么都没问,拿起那手笼在手里轻轻摩挲了片刻,直接收了起来。
送东西来的锦衣卫瞟了眼他腰间挂的玉佩,低声道:“侯爷,陛下说还剑算什么,让您将他的玉佩也还给他。”
谢逍冷淡答:“不给。”
他拒绝的太直接,这锦衣卫一愣:“可……”
“抱歉,”谢逍坚持道,“玉佩不能给。”
对方急了:“还请侯爷不要为难卑职。”
谢逍无动于衷:“你去回复陛下,玉佩是臣夫人送给臣的,夫人送的东西恕臣不能交给陛下。”
他的语调平淡,但态度强硬,哪怕面对的是皇帝派来的钦差。
锦衣卫脱口而出:“可陛下不就是——”
你夫人那三个字硬生生被他吞了回去。
谢逍的眼神里分明写着不屑一顾。
陛下是陛下,陛下怎会是他夫人,除非陛下证明给他看。
“……”面前的锦衣卫无语,服了你们,这差事老子不干了!
但撂担子是不可能撂担子的,东西没拿到,这位锦衣卫千户大人骂骂咧咧地又回去汾良复命了。
人已经离开,谢逍握住腰间玉佩,轻闭起眼,指腹一下一下擦着上方的纹路,半晌没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