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提笔回信。
写完家书,将皇帝的批红也看罢,谢逍起身出门,去了城楼上。
晏镖正在这里叉着腰跟城下的叛军叫骂,反王亲自领兵,几次纵马冲到阵前指挥冲锋很是嚣张,晏镖这小子早就看他不顺眼至极。
“你个生儿子没屁眼的老王八,你身为长辈造反欺负小皇帝,你为老不尊,不得好死!”
城楼下的反王被他这样当众羞辱,瞠目切齿:“黄口小儿,休得在此大放厥词!”
晏镖骂道:“老而不死是为贼!你倒是年纪大,你空长了岁数没长脑子,枪头对准自家人的蠢货,丢尽了我们大靖宗室藩王的脸!”
对方涨红着一张老脸反唇相讥:“陛下无德,宠幸奸佞,听信谗言,滥杀无辜!本王无奈举兵清君侧,尔等才是助纣为虐的那些!”
他看到谢逍出现在城楼上,怒而抬手,手中剑尖直指谢逍。
“就是你这奸邪佞媚惑主、欺君擅权,妄图窃取我晏氏江山——”
最后一个字音尚未落下,谢逍放出的弩矢洞穿了他肩膀。
这人倏尔瞪大了眼睛,面目狰狞,忍着剧痛在身侧亲兵掩护下狼狈后撤,城下叛军也如潮水一般迅速退去。
“真是便宜他了,”晏镖“呸”一声,问谢逍,“为何不直接射穿他喉咙算了?”
这逆王一死,这场闹剧一样的清君侧也无可能再进行下去,这些叛军立刻就会束手就擒。
谢逍冷淡道:“陛下交代过,捉活口审讯出他背后跟他勾结之人,一个反王不重要,朝廷和整个南方官场里还有多少人与他有牵连更重要。”
晏镖闻言有些担心:“那想活捉他也不容易,万一他看这里就久攻不下,打算绕道北上呢?”
谢逍一哂:“他不怕腹背受敌那就去,不必着急,他撑不了多久。”
西南边的施家军早得了皇帝密旨做好准备,这边反王一举兵,那边施家军就已行军上路,不日就能抵达反王老巢庆同府。反王手里一共也没多少兵马,庆同守不住,主力必得回撤,到时候他们和自东南边出兵的曹荣一起大军压境围剿,瓮中捉鳖便可。
晏镖想到方才那一幕,犹豫又问:“那些人动不动就当着你的面信口开河,骂那些难听的词,你不生气吗?”
谢逍不在意地微微摇头,只要骂的是他不是晏惟初,他没什么可生气的。
骂他可以,骂他的小夫君不行,刚那逆王说的陛下无德滥杀无辜的话他记下了,等之后将人捉拿,这笔账再跟他算。
晏惟初收到谢逍的回信时,御驾已经到了平津。
他先去看了这边的船厂,派来这里的巡抚接手这边船政已有两年,大型海船商船建造已成规模,新的战舰也下了水,等到南方彻底平定了,开海禁之事便能提上议程。
一圈看下来,晏惟初十分满意,从最初他手上既没钱又没人,到现在想做的事都在一件一件推行下去,虽然艰难,但成果喜人,这其中他表哥居功至伟。
谢逍的回信照旧是叮嘱他起居琐事,晏惟初将信从头看到尾……表哥怎对官员给他塞人这事没半点反应的?提都不提?
他问送信来的人:“他当时还有没有说什么?”
下头人禀道:“侯爷只回了家书,没有多说别的。”
晏惟初心中失望,好吧,没反应就没反应,浪费他一腔心思。
御驾紧赶慢赶,终于在年二十八那日抵达京中。
上元节之前,起兵造反贼首被擒的消息传回,晏惟初谕旨将一干人等全部押解上京。
他特地将旨意下给谢逍,虽没明着说,但暗示他亲自押人回来的意思明显。
圣旨发下后,晏惟初翘首以盼数日,听闻来人禀报,别说谢逍,连晏镖都没回来,只派了三百麒麟卫押送贼首上京。
他们留在那边,谢逍拿着晏惟初的天子剑,先斩后奏,大刀阔斧地开始替他整顿南方官场。
“侯爷说,从逆王那里拿到了一份名册,整理好之后他会让麒麟卫押解逆王上京时一并呈给陛下,他自己留了一份副本,说替陛下您审问处置牵涉其中的南边官员,让您不用管……”
先赶回京中传递消息的人低着脑袋,说这话都有些心虚,这位定北侯属实胆大包天,“后宫干政”到这个地步,也当真是不怕陛下追究他。
晏惟初静了半晌没做声,周身都是冷意,一旁赵安福见状也有些惴惴不安,陛下难道真要追究定北侯僭越?
……怕是舍不得吧?
晏惟初气的根本不是谢逍所谓僭越犯上,天子剑是自己给他的,太祖皇帝当初铸天子剑本就有持剑如皇帝本人亲临,可先斩后奏的意思,在这点上,谢逍的行径并不算十分出格。
他气的是谢逍擅作主张,竟当真要践行那日说的人他来杀、恶名他来背。
混蛋!
晏惟初用力一握拳,他没法阻止,谢逍铁了心要替自己做这些,除非他下令让人去将谢逍强押回来。
而他显然不会这么做,虽然他其实很想立刻把人绑回来。
谢逍便是吃定了这一点,所以有恃无恐。
“……罢了,”他最终认命道,“人押来后,让锦衣卫接手,审讯牵扯其中的京中官员吧。”
名册在一个月之后反王被押解至京中时一并呈到御前,上头大多是南边的地方官,文武官员都有,自万玄矩被派去那边征收商税那时起,这些人便生出了换个皇帝更听话的想法。
隆王也是皇帝堂叔,本就有异心,与他们可谓一拍即合。
及至晏惟初开始让人清丈田地收拢边镇兵权,这些人彻底坐不住了,为了阻止他南下,先是弄出倭乱,再又派刺客行刺,依旧没能拦住他砍下的大刀,这才终于反了。
晏惟初看着那一个个的名字,心情格外复杂。
这些人大抵没想到隆王那个莽夫看着好怂恿,实则还留了一手,所有跟他私下有过接触的官员全部被他记下名字留了底,兵败如山倒后他差点被自己手下杀人灭口,还是谢逍将他救出来,留住了活口。
这些人的势力之大,已经超出了晏惟初的想象,一批一批地杀,也杀不干净,若不是他们做的太过分,他本没打算赶尽杀绝。
至于京中这些朝官,在上头的名字倒是不多,藏的最深的始终还是这些人。
晏惟初将名册完整看完,问:“这里头有多少人与云山书院有关?”
送名册来的崔绍禀道:“有不少都是,有的甚至明面上彼此没有任何交情。”
晏惟初耷下眼,眼中唯有冷意,他的那位章先生,或许才是藏的最深的那一个。
崔绍又道:“有一个名字不在这名册上,是逆王亲口承认的,宁国公张仁早与他有旧,早在那些江南官员动心思之前,他们就已暗渡陈仓私下密谋过造反之事。
“宁国公自从被夺京营兵权卸了身上所有实职后,便对陛下心怀怨恨,之前的汾良总兵蔡桓其实是张仁提拔起来的他从前的麾下将领,蔡桓也折了后,张仁在五军都督府和地方边镇上都再无势力,不得不孤注一掷。”
晏惟初并不意外,他早就想办他这舅公,先前藏地那事为了帮镇国公府掩盖他才将其他人也放过了,他这舅公却不知感恩。
即便是舅公,既然想要他死,那就怨不得他不讲情面。
“带兵去宁国公府吧。”
*
从这日起,京里京外,新一轮的腥风血雨开始。
反王起兵给了谢逍机会帮晏惟初在最短时间内收拢了南方兵权,他手里的天子剑斩杀起人来也再无顾虑。
晏镖带着还留在那边的几百麒麟卫给谢逍做打手,是谢逍特地要求的,这些人都是晏氏子弟,将把他们跟晏惟初牢牢绑在一条船上,至少宗室必须得站到皇帝这边。
南边的动静太大,每日都有新的骇人听闻的消息送至御前,随之而来的是无数弹劾谢逍的奏本题本。
但无论谁上的说了什么,晏惟初一概不看,全部留中。
他又不上朝了,除了刘诸等亲信,甚至不再召见官员。
皇帝不冒头,群臣想找他麻烦连人影都抓不到,只能望洋兴叹。
转眼四月入夏,谢逍还是没回来。
晏惟初每日站在瑶台里新建的观星台上遥望南方,深觉自己像那思君不见君、盼君君不归的深闺怨妇。
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持续给谢逍写家书。
【马上端午了,家家户户都要拜神祭祖,镇国公府里缺一个能主持大局的人。】表哥你什么时候回来?
谢逍:【我父亲可以。】
【这几日我总是睡觉睡不踏实,觉得龙榻好像有些太大了,寝殿也空荡荡的。】表哥你什么时候回来?
谢逍:【睡不踏实让太医开些安神的茶,夜里多留些人身边伺候。】
【边镇送来的奏报压了好几日,军务处置起来真让人头疼,也没人能帮我分担。】表哥你什么时候回来?
谢逍:【刘公能者多劳。】
【云都山的海棠花开了,你在那边买下的园子是不是还没去过?可惜了你看不到。】表哥你什么时候回来?
谢逍:【前两日恰好路过镇江,这边的海棠花也开得挺好。】
【昨日阿姊来了一趟瑶台跟我一块用膳,她才成婚她夫君就出去外头办差了,也不知道几时能回来,阿姊思念她夫君人看着都瘦了些。】表哥你什么时候回来?
谢逍:【公务在身,逼不得已。】
晏惟初:“……”
你是说刘崇璟还是说你自己?
刘崇璟是他这个皇帝派去外头办事的,你是自作主张,赖在那边不肯回来!
晏惟初扔了笔,不想再写了,每天都在对牛弹琴,他真是一点面子都没有。
回京这么多日,晏惟初第一次出了瑶台,入夜后微服出门,去了一趟不夜坊。
这边依旧热闹,戏楼里正在唱着这段时日风靡全京城的新戏,说的那帝王和将军的风月故事。
楼中座无虚席,水袖翻飞间,旦角儿一句“不敢有思,尽付旧甲衣”唱出,涌起满堂喝彩声。
这出戏已经在这不夜坊里唱了月余,别处的戏楼陆续安排上,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也多出了新话本。
戏中的皇帝与将军虽是虚构的人物,但句句影射大靖太祖和镇国公先祖,那些秘辛风月之事,初听荒诞,再听稀奇,待听得多了,真真假假,竟似比那正史典籍更见悲欢。
当初太祖陛下定下大靖皇后只出谢氏一族的祖训,原是为聊补遗憾,着实令人唏嘘。
晏惟初今夜第一回听这出戏,确实够感人的,郑世泽这小子果然没让他失望。
至于他老祖宗泉下有知,会不会棺材板压不住,则不在晏惟初考虑范围内。
也不是没有人借这个由头想找不夜坊的麻烦,但皇帝不露面,锦衣卫装聋作哑,谁还能不知道这就是皇帝本人的意思?
屏风隔壁的官厢里传出几人压低的嘀咕议论声。
“这不夜坊东家究竟是什么来头?竟敢这样公然造谣太祖陛下和谢氏先祖,锦衣卫竟也没把这里给查封了?”
“这你就不懂了吧,这地方是今上他母家表兄开的,那些锦衣卫睁只眼闭只眼,必是今上默许的,这戏指不定就是今上让人排的。”
“嘶……陛下怎敢做这种大不敬的事?”
“那位有什么不敢做的,现在谁还不知今上跟定北侯那点事情,当日在行宫寿宴上,今上当众承认他以安定伯世子身份下嫁定北侯,弄这一出,不就是想让他与定北侯之间的事名正言顺嘛。”
“啊,这可真是——”
晏惟初一手撑着下巴,听戏听得认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