崔绍犹豫纠正了一句:“侯爷的妻族是安定伯府,他们想诛的应该是安定伯和渭南王。”
“那也有朕的份!”晏惟初恨道,“他们明知道安定伯世子是朕还敢这么说,反了天了!”
诛九族诛到皇帝头上,那可真是旷古奇闻了。
崔绍不敢置喙,别说诛定北侯九族,怕是动他一根手指头皇帝都能叫人九族陪葬,想什么呢。
他道:“余安的云山书院在两年前曾经接受过隆逆一笔四万两白银的捐赠,侯爷便是以此为名认定他们与逆王有染,将人都押下了狱,很多人为他们喊冤,说侯爷过于借题发挥,将那么多学生也押下,连坐太广。”
晏惟初自然知晓谢逍就是借题发挥,丝毫不在意:“自认清白的怕什么查,定北侯还能将他们屈打成招不成,派人去传圣谕,但凡生员,私下与朝廷命官有过接触、妄议国事者,全部革除功名,若有其他罪行,再行严审。”
他不需要谢逍为他背骂名,他就是要给谢逍撑腰。
他不但要查封云山书院,日后这些私塾书院皆要整顿,他会以朝廷的名义在各州府县增设更多官办学堂,要读书要科举入仕就去官学,谁也别想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,受着朝廷恩惠还想骂他这个皇帝和他的皇后!
两日后,早已致仕远离朝堂的太师章文焕出人意料地上奏本,自请关闭京中云山书院。
他们虽与江南那边的书院早已分家,但毕竟同根而生,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,愿以此自证清白。
晏惟初直接准了。
他这位先生大概是第一个看出他整顿学政决心的人,书院现下不主动关,日后也要被迫关,不如给自己留份颜面。
晏惟初心知他与章先生这场博弈就快到结束时刻了,只看先生是打算坐以待毙,还是最后孤注一掷再赌一次。
同日,镇国公府在收下皇家聘礼后,国公谢袁魁依制前来瑶台叩谢天恩。
他是知晓皇帝要娶的皇后究竟是谁的,根本不是外头传说的他谢氏旁支女,宫廷内侍早就去知会过就是他儿子谢逍。
这老东西自从回京养老没了自由,日日战战兢兢,皇帝看上他儿子他那是求之不得。
在晏惟初面前,谢袁魁极尽谄媚之词,言说当年他夫人生产时,他偶得奇梦,梦见凤凰落于自家梧桐,原是早有预兆,他家的麒麟子生来凤命,皆是隆恩浩荡。
卖子求荣的嘴脸展现得那叫一个淋漓尽致。
晏惟初对这镇国公没半分好感,幽幽戳破他:“你夫人当年生的是双生子,你怎未卜先知那梦里凤凰落的是梧桐哪一枝?”
谢袁魁哽住。
晏惟初挥了挥手:“退下吧,闭嘴少生事,以后也少给朕表哥惹麻烦。”
谢袁魁面色讪然,应着:“臣谨遵陛下教诲。”
人退下后,晏惟初发呆片刻,郁闷趴到御案上,半晌,问赵安福:“大伴,什么日子了?”
赵安福小声道:“回陛下,五月廿二了。”
好嘛,离六月初十还有十八天,表哥再不回来他真的要生气了!
*
皇帝谕旨送到江南,已经是六月初。
谢逍听罢不禁蹙眉,他先前就说了不用晏惟初管这边的事,晏惟初这样下旨意,事情就成他擅作主张变成了皇帝的意思,何必?
身旁晏镖见他没反应,手臂撞了他一下,谢逍回神,沉声接了旨。
传旨官离开后,晏镖感叹:“陛下还是很护着侯爷你的嘛,这就下圣旨帮你分担骂名了。”
谢逍垂眼盯着手中圣旨,半晌没做声。
晏镖打量了一下他的神情,问他:“再有不到十日陛下就要立后了,你真不去阻止?现在快马加鞭赶去也许还赶得上。”
这段时日谢逍周身气势无一日不是冷的,脸上就没见过一丝笑意,身上那股煞气当真是神鬼不近,也就他胆子大,还敢凑近多管闲事。
谢逍什么都没说,收起了圣旨。
他俩这段时日都住在清江这里的都指挥使司,入夜以后晏镖来找谢逍,谢逍坐在院中廊下正发呆,手里摩挲着晏惟初送的那枚玉佩,身侧是那柄天子剑。
“去不去外头喝酒?”晏镖笑着提议。
谢逍没什么情绪地道:“你不是还在守孝?喝什么酒?”
“我守孝不也还要当差,私下里喝点酒怎么了,”晏镖浑不在意,“我爹不会计较这个,有句话叫做人生得意须尽欢,侯爷你不如像我这样,活得潇洒点。”
谢逍拿剑起身:“走吧。”
晏镖一下没反应过来。
谢逍道:“不是说去喝酒,去吧。”
他们去了淮水河畔,在这里临水的楼台上凭栏坐点了酒。
晏镖笑着倒给谢逍:“这边特产的雪涧春,尝尝是不是比送去京里的那些滋味好。”
听到“雪涧春”这三个字,谢逍有一瞬间恍惚,忆里当日不夜坊中晏惟初请自己喝酒的一幕幕画面,昨日种种,恍如隔世。
他捏起酒杯,酒水送至唇边,尝到的却仿佛是涩意。
“如何?”晏镖问。
谢逍的嗓音略低:“不如陛下那里的这酒,味道差了些。”
晏镖一拍脑袋,他怎么就忘了这酒还是贡酒,最好的那些是要进贡给皇帝的。
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……
讪笑几声,晏镖转移话题,继续为谢逍倒酒。
谢逍始终心神不属,望着远远近近的渺渺灯火,又想起去岁送晏惟初离开前,他们一起来这里逛灯市,晏惟初在他怀里说的那句“就愿做那痴儿”。
他不怨晏惟初改了主意,他的小夫君必是逼不得已,他若是也生出怨恨,晏惟初就真正要做孤家寡人了。
可他没法不难受,一杯一杯地送酒进嘴里,仿佛将自己彻底灌醉了,就能麻痹那些痛得五脏六腑都痉挛的情绪。
晏镖没想到他是这么个喝法,不敢给他倒了,谢逍自己拎起酒坛。
晏镖见状劝他:“我带你来喝酒,不是让你借酒消愁,至于吗?”
谢逍充耳不闻。
晏镖也不好去夺他酒杯,索性点了一堆人来伺候,男男女女,皆是美人。
有人靠过来,体贴为谢逍斟酒。
谢逍抬起迷蒙醉眼,恍惚间瞥见对方那双眼睛,一怔。
分明没有半分相似,但或许是他太过想念,眼里看见的仿佛全是晏惟初的影子。
他并非不想回去,自从御驾离开后,他每日每日都在想着将差事尽快办完,为晏惟初扫除这边的后顾之忧,他就回去。
晏惟初寄来的那些家书,每一封他都曾在无眠深夜时分,拿出来反反复复看过数遍,晏惟初字里行间里的思念他也并非看不懂,装作不知只是他不想这边的事情还没结束,自己先忍不住冲动回京。
总以为再捱一捱就好,岂知最后等来的,是让他绝望的那道喜诏。
晏镖见他一直盯着人瞧,以为他看上眼了,笑着凑过来说:“这个好像还是个清倌,侯爷你若是看得上,我帮你把人赎了。”
谢逍其实根本没在看那小郎君,放空的眼睛里目光有些涣散,大概真的喝醉了。
他摇摇头,闭了眼:“……回去吧。”
这酒也无甚好喝的。
回程车上,谢逍闭眼靠着车壁一声不吭,晏镖有些后悔带他出来喝酒。
车回到指挥使司,下车时恰巧碰上刘崇璟路过,刘崇璟和东厂的人一直留在这边查地,就住在隔壁官邸。见谢逍喝醉了,刘崇璟立刻让人停车,下车过来看他这个小舅子。
“他这是喝了多少?怎醉成这样了?”
晏镖尴尬道:“他借酒浇愁,就这样了……”
刘崇璟哪能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,不再问,帮着一起送谢逍进门。
扶谢逍坐下,刘崇璟又让下人给他上了醒酒的茶,看他这样有些担心,跟晏镖说:“王爷,我想单独跟他聊几句。”
“你看着他点吧。”晏镖深知自己就是个帮倒忙的,自觉离开。
谢逍喝了茶,闭目半晌,醉意消散了些,看清楚在自己眼前的刘崇璟,冲他微微颔首。
刘崇璟开口:“云娘前几日给我写信,问起你如何,我不知要怎么说,她很担心你。”
谢逍哑道:“我无事,不必跟阿姊多言,免得她多想。”
刘崇璟问他:“既然难受,为何不回去?”
谢逍默然不言。
刘崇璟接着说:“我知晓你的顾虑,从前我便是这样,明知道与云娘不可能,不能害了她,又忍不住想要靠近她,可这显然是不成的。你不妨问问自己,眼下此刻你最真实的想法是什么?”
片刻,谢逍喑声说了实话:“我想回去京中,把他抢回来。”
一直以来他心底最真实的念头,只有将晏惟初完完全全地占有,他从来就不是圣人,也根本做不了圣人。
刘崇璟道:“那为什么不做呢?”
谢逍也在问自己,为什么不做?他从来不是这样优柔寡断、犹豫不决之人,遵从自己的本心很容易,他只是怕害了晏惟初。
幼时他第一次随祖父去塞外,曾在大漠上迷路,捡到过一只受伤濒死的雏鹰,年幼的他心生怜悯,不顾自己也又冷又饿,偷偷将水和干粮省下来,甚至撕下衣襟想为它包扎。
祖父发现后,当着他的面不留情面地亲手解决了那只雏鹰。
那时温热的血溅上他的脸,祖父冷酷告诫他不能放纵任性,软肋的存在只会害人害己,那一幕他一直记了很多年。
最近他总在噩梦里反复忆起当年的画面,怕晏惟初也是那只雏鹰,怕自己非但不能助他展翅,还会拉他下深渊泥淖。
刘崇璟仿佛洞穿了他的心思,说:“陛下并非柔弱可欺之人,他的聪慧果敢远超常人想象,你的那些顾虑,是否其实看低了他?”
谢逍一愣。
晏惟初说,宁我负世人、休世人负我。
晏惟初在他被千夫所指时,坚持发诏谕,为他正名。
一直瞻前顾后下不定决心的那个人,其实是他自己。
*
晏镖回去还没睡下,又被谢逍派来的人叫过去。
这边都指挥使司的几个将领都在,谢逍正在交代他们事情,晏镖听了几句,谢逍的意思似乎是要将兵权交给他们?
这些都是谢逍到这里后亲手提拔起来的,他可以放心用的人,众人认真应下了谢逍叮嘱的种种。
最后谢逍才冲晏镖道:“你带麒麟卫留这里继续审问云山书院那些人,若他们不肯张嘴,去找万玄矩请东厂帮忙,东厂那些番子有的是法子撬开他们的嘴。”
晏镖表示明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