同样坐在长椅上,打着一把厚重黑伞的陆今安,补充道:“还有小笼包、馄饨,和葱油饼。”
伞沿压得很低,遮住了他大半张脸,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和依旧有些干燥起皮的嘴唇。
宋闻偏过头,身子微微向下一滑,才从低垂的伞檐下窥见陆今安的侧脸,他由衷的赞叹:“你外公可真厉害,一个人能张罗出这么一大桌子早餐。”
伞下的男人没有抬眼,目光顺着黑色的伞沿,看着地上几只忙碌的蚂蚁,声音变得很轻:“他做了将近四十年的管家,手里握着特级厨师证。”
“管家?”这个词让宋闻着实愣了一下,他一直以为,以陆今安的身份,他的亲人也定然非富即贵,都是活在云端的人物,却万万没想到,那位慈祥周到、手艺精湛的老人,竟也和自己一样是资本家的牛马。
这念头一出,先前因丰盛早餐而产生的局促和距离感,竟然奇异地消散了几分。
一种同为“打工人”的微妙共鸣,让他觉得与那位仅有一面之缘的老人,无形中亲近了许多。
这个点,小公园里最多的就是孩子。你推我搡,追逐打闹,没个消停,却也快乐。
宋闻的目光追随着那些无忧无虑的身影,轻声道:“有这么厉害又疼你的外公,你小时候一定很幸福。”
一阵风过,卷起几片落叶,擦着黑色的伞面滑落。
伞下,陆今安极轻地笑了一下,那笑声里听不出什么情绪,更像是一声短促的气音。
“幸福?”
他也看向那些奔跑的孩子,眼神却仿佛穿透了他们,落在了某个遥远的过去。
“我爸当年爱上了管家的女儿,爱得轰轰烈烈,却又逃不开家族联姻的命运。”陆今安的声音很平静,像在讲述一个与稀松平常的故事,“我来到这个世界上,本身就是一个‘万不得已’。当时我妈妈的月份已经很大了,陆家为了颜面和血脉,最终做了决定,去母留子。”
宋闻的心猛地一沉。
他一直以为陆今安是天之骄子,生来就站在常人难以企及的终点。从未想过,那看似光鲜夺目的表象下,竟是如此冰冷,甚至残酷的开端。
宋闻下意识将身子往伞下凑近了一点,几乎有三分之一个肩膀挤进了那片狭小的阴影里,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轻:“那你妈妈……?”
陆今安瞟了一眼靠过来的青年,对他略显冒犯的靠近并未表现出排斥,反而有种默许的纵容。
“她受了情伤,生下我后就去了法国,一边进修学业,一边谈一场又一场的恋爱,大概是想用这种方式忘记过去吧。”
他顿了顿,才继续用那种没有起伏的声调说下去,“每隔两三年,她会回来看看我和外公,直到我八岁那年……”
声音再次停顿,孩子们的笑闹声压了过来。
再开口时,陆今安的嗓音中终于染上了一丝极淡的,几乎难以察觉的悲伤:“她在法国……被一个精神失常的流浪汉刺伤,没救过来。”
第33章 陆今安,你最帅了
直到“没救过来”四个字轻飘飘地落进空气里,宋闻原本垂着的睫毛猛地颤了一下。
他抬眼看向陆今安,刚刚还带着嘲讽笑意的男人,此刻下颌绷得发紧,细看,竟透出几分罕见的脆弱。
宋闻的右手下意识往男人的方向抬了抬,想碰一碰他握着伞柄的手臂,可指尖刚刚探出去,却见陆今安偏头望了过来,嘴角一扬,扯起了一个淡淡的弧度:“可怜我?省省吧,你兜里有几个钱啊,就可怜我。”
手僵在了半空几秒,最终只能悄悄收回来。宋闻身子一偏,径直出了伞下的阴影。
陆今安却扣住他的手腕,粗鲁地将人又拖了回来,伞骨微微倾斜,重新将两人笼罩其中:“脾气越来越大了,玩笑都开不得一句?”
话里听不出多少责怪,反而带着点纵容,男人甚至还用拇指在宋闻的手腕内侧轻轻揉了一下,类似安抚。
“我是我外公带大的。”陆今安的目光转向远处,染上几分讥诮,“在陆家大宅,他是管家,我是少爷,我甚至不能当着别人的面,叫他一声外公。”
“我外公在陆家做了快四十年。”平静的声音渐渐沉了下去,“我妈被扫地出门时他没有离开,唯一的女儿去世后,他还是没有离开,面对陆家新女主人的百般刁难,他都忍了下来……甚至为了留下,跪在了我爷爷面前。”
“知道为什么吗?”陆今安看着公园里跑来跑去的孩子,缓缓道,“就为了能照顾我,不让我被那些人欺负。”
原本被陆今安握着的手,轻轻反扣回去,宋闻的掌心覆在陆今安冰凉的手背上,他的声音很轻,却透着稳稳的力量:“陆今安。”
这一声似乎真的将男人从遥远的思绪中拉了回来。他目光斜睨过来,落在那双映着自己影子的眼眸上,佯装威胁:“再连名带姓叫我一句试试?”说着,他抬手在那排微微颤动的睫毛上胡乱抹了一把,“越来越没大没小了。”
随即,他将手臂顺势搭在了长椅的靠背上,仿佛将宋闻拢在了怀里:“陆家祖宅你还没去过吧?”他低下头,看着眼前因为被摸了睫毛,眼尾泛起一层薄红的青年,语气忽然变得有些懒洋洋的,“改天带你去看看,老他妈大了。”
他扬声:“可我外公只分到了一个小小的佣人房,本来就小,他还在屋里设了佛龛,天天拜佛烧香。”
不远处,小公园里的孩子们不知为何起了争执,一个被推搡开的小男孩站在槐树下,咧着嘴放声大哭。
槐树与长椅之间不过一米有余,穿透力极强的哭声吵得还没说完话的陆今安直皱眉头。
“喂,小孩,”他朝伞外勾了勾手指,“过来。”
哭得正投入的男孩抬头看到陆今安那张黑红的脸,下意识往外退了一步。
陆今安“啧”了一声,耐着性子叫人:“过来,给你讲个故事。”
男孩犹豫着靠近,一边抽噎一边说:“讲、讲吧。”
陆今安俯下身,凑到男孩耳边,压低了破锣嗓子:“我告诉你啊,你张着嘴哭,树上的乌鸦会看见你的小舌头。小舌头那块肉最嫩了,乌鸦特别爱吃,它们会趁你张嘴哭的时候,‘嗖’地飞下来,一口叼走你的小舌头。”幸灾乐祸的声音灌入小小的耳朵,“乌鸦倒是饱餐一顿,可你以后就再也不能说话啦。”
哭声戛然而止。
男孩猛地闭上嘴,用两只小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,眼睛瞪得圆溜溜的,惊恐地抬头去看槐树茂密的枝丫,仿佛真怕有乌鸦俯冲下来。
宋闻看得哭笑不得,轻轻推了一下陆今安:“你别吓他。”
“不吓他怎么能闭嘴。”陆今安又重新靠回长椅,把伞往宋闻那边挪了半分,“耳根子总算清静了。”
宋闻轻叹一声,起身走向公园角落的玩具摊,不一会儿带了两只气球回来。
他蹲在仍在默默流泪的男孩面前,温声道:“喜欢哪一只?送给你,别哭了。”
男孩惊讶地睁大眼睛,吸了吸鼻子,用胖乎乎的小手指了指那只大熊猫。
“好。”宋闻笑了笑,将气球线小心地绕在男孩的手腕上,“开心点,去玩吧。”
树下的空间本就不大,只需一转身,宋闻便对上了坐在长椅上的陆今安。
他很自然地拉起男人搭在膝上的那只手,将剩下的那只气球的细线,在凌厉的腕骨上绕了两圈,打了一个不会太紧的结。
随后他抬起眼,目光清澈温柔,直直地望进陆今安有些错愕的眼底。
“也送给你,陆今安。”
表情永远波澜不惊,仿佛看透世事的卡皮巴拉,慢悠悠地飘了起来,悬在了陆今安的头顶。
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。
夏日的风带着槐树的清香和远处孩子们的嬉闹声掠过,却惊扰不到树下的这份静谧。
陆今安垂眸看着眼前的人,宋闻的眸子里映着细碎阳光,以及他从未见过,近乎宠溺的温柔。
心口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,一种陌生柔软的悸动无声地蔓延开来,让陆今安有些无措,却又……并不那么讨厌。
“为什么不让我先挑?”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,混着轻柔的夏风,竟像一句撒娇。
“下回让你先挑。”宋闻纵容地应着,眼角弯起浅浅的弧度,“现在开心点了吗?”
陆今安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,脑袋一偏,探出伞外,顺着手腕上的那根细线,看向飘在自己头顶的卡皮巴拉,故作勉强地哼了一声:“还行吧,”他嘴硬,“就那么回事。”
宋闻起身,重新坐回了陆今安身边,续上刚刚的话题:“你外公拜佛,所以你也学着他拜佛?”
陆今安摩挲着手里的气球线,回道:“我外公拜佛,起初是盼着我妈在外平安,后来就只求我能在那个大宅里好好长大。”
他顿了顿,手掌将细线绕了几扣,把飘在伞外的卡皮巴拉收于伞内,“至于我?拜财神,求个财路亨通;拜关二爷,讲个义字当头好办事,仅此而已。”
在卡皮巴拉淡漠地注视下,陆今安忽然侧过头,看向宋闻:“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像我外公?”
宋闻微怔,随即诚实地“嗯”了一声,毕竟方才老爷子还热情洋溢地同窗外路过的野狗打了招呼。
“管家这个行当,”陆今安转回头,用手摸了一把小卡那张“与我无瓜”淡定脸,“见人就要带上七分笑,不管心里是喜是悲,情不情愿,面子上都得热情周到,这是规矩。”
“所以你就耳濡目染了?”宋闻轻声问。
“我?”陆今安的笑声里裹着淡淡的自嘲,“在陆家那种地方,一个和善爱笑的孩子,总还能有口肉汤喝。”
话音极淡,带着轻描淡写的漫不经心,但宋闻却仿佛透过时光,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男孩,在深宅大院里,早早便学会用笑容来换取生存空间。而那些如今看来游刃有余的社交手段,或许最初,只是一个孩子自我保护的本能。
心脏忽然像被不轻不重地攥了一下,宋闻将手插进兜里,翻出一颗昨天不愿意剥给陆今安吃的花生。
指尖轻轻一捏,外壳应声而裂。
两颗圆滚滚的红衣花生静静躺在他的掌心上,递到陆今安面前:“吃吗?”
陆今安垂下眸子,视线落在素白的掌心中,弯起嘴角:“宋助理,你就会拿这种廉价的玩意儿糊弄我。”
“那你吃不吃?”宋闻声音依旧温和。
握惯了签字笔的修长手指轻轻掠过青年掌心,捻起一颗花生。
陆今安的声音送入伞外的阳光中,竟难得地褪去了所有棱角,显得又轻又软,像一句妥协的呢喃:“吃。”
花生被扔进嘴里,男人慢条斯理地嚼着,目光一展,投向不远处那个牵着气球的男孩。
他吹了声口哨,招招手:“来。”
男孩高高兴兴地跑了过来。
陆今安从宋闻掌心捻起另一颗花生,递向男孩:“气球我们一人一只,花生我们也一人一颗。记住了,以后受了欺负就要还回去,光会哭,没人会同情你,更不会有人尊重你。”
“懂了吗?”
“懂了!”男孩用力嚼着花生,含糊不清地喊道,“谢谢黑脸叔叔!”
“啧。”陆今安装模作样地沉下脸,却终究是没有绷住,蓦地笑了出来。
那笑容如同破开层层叶片的阳光,稀少却也明亮,瞬间柔和了他凌厉的轮廓。微微弯起的眼角,染上了难得一见的轻松与暖意,笑容里没有算计,没有嘲讽,只是一个男人被孩子天真言语逗乐时,最纯粹且发自内心的开怀。
宋闻的目光静静地落在陆今安脸上,他甚至有些怔忡,仿佛第一次发现,原来褪去所有伪装和尖刺,真心笑起来的陆今安,竟然整个人都在闪闪发光。
“他没眼光,”陆今安带着未尽的笑意,转过头问宋闻,“你说,我帅不帅?”
宋闻的心跳声慢慢加速,此刻的陆今安,就连那张晒得黑红的面容也耀眼得令人移不开视线。
几乎没有任何犹豫,青年脱口而出,温柔又肯定:“帅。陆今安,你最帅了。”
第34章 叫什么?张北野。
办公室内左财神、右关羽,轻烟袅袅,一室静谧。
陆今安正对着镜子抹美白面霜。
半个月来,他日日举伞,早中晚三遍面霜,那张饱受烈日摧残的脸总算救回来不少,虽离从前的冷白矜贵还差些火候,但至少不再是骇人的黑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