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长青说过要“看向光明的地方”——说这句话的他,曾看到过什么黑暗?生母被生父杀死那种?
贺琛想到这里,头顶上方传来陆长青的声音,缓缓沉沉,极具蛊惑:“可以告诉我,为什么一定要'戒断'吗?”
“因为我不能——”贺琛本能开口,又顿住。
“你不能什么?不能信任我?”
不是,不全是。过去是不怎么信任,现在多少能信任点儿了。
那究竟“不能”什么,贺琛自己也是第一次往深里想。宁天那句话又从他脑海冒出来:你也可以过自己的生活。
那厮可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。
贺琛发现自己也许只有看起来是自由的,其实有只爪子依然被困在三年前的捕兽夹里。
他会不断回望那只捕兽夹,回望倒在夹边的同伴,外面的风景也许很好,但他不能踏出去,也没办法做一个全情投入的旅伴。
他应该,挣开捕兽夹,舍掉同伴,去过自己的幸福生活吗?他有资格吗?
贺琛怔怔望向陆长青。
“怎么了?”
“没怎么。”贺琛忽地转开头,压下心头忽如其来的茫然和烦乱,“我就是不想谈情说爱。那些小情小爱有什么意思,师兄你能不能把注意力放在些更高大上的东西上?”
陆长青静了静:“能。”
他掩下心绪,把注意力放在零号上,帮贺琛调整了头环:“还紧吗?”
“紧,两侧。”贺琛答,同时感觉不太对——
头两侧轻微一痒,好像多了一点儿重量,并把那个莫斯环顶了一顶……
不会吧!他不会是在陆长青的眼皮子底下,现场发.情长了对兽耳吧??
刚鄙视过“小情小爱”的贺琛羞耻至极,手摸了把自己头顶,摸到那玩意儿,气苦地坐直身体:“我那个毒,好像又发作了。”
“看到了,别动。”陆长青忍不住伸手拨弄了下左边那只毛茸茸的狼耳,把它被压住的一角从头环下解救出来。
贺琛浑身紧绷:“别摸,痒。”
说完他感觉颇有歧义,尤其此情此景——他突然坐直身体,莫名贴近了本来和他保持着合适距离的陆长青。
毒素发作放大了他的感知,在满室没有温度的合金机甲与训练器材中间,陆长青的气味和体温独一无二、无比鲜明。
幸好,陆长青退开了一步——他去操作机甲的外部中控:“今天先不测试了,下来试试体温,我去给你拿药。”
“别,我能测!”贺琛先陆长青一步按下按键,合拢了驾驶舱,也隔绝了陆长青的味道。
除了血液流速快一些,神智亢奋些,他目前没有更多不适,测试机甲没有问题。
陆长青蹙眉,但贺琛已经从内部接管主控,陆长青只能配合他,和他保持对话:“我投影一个环境,你做些地面测试就好。”
“好。”贺琛答应着,360度全景视野中出现一些楼宇和巷道。
贺琛习惯的旧式战甲只是提供给他一些视觉辅助,他的视野仍框在自己肉眼所见的范围,零号提供的却是全景视野,除了全景视野,还有结构分析、敌我识别……
成倍增长的信息冲击着神经,贺琛感到一阵眩晕。
“还好吗?”陆长青问。
“好,像玩游戏。”贺琛压下不适答。
说到玩游戏,陆长青还真的在投影中增加了一个移动的靶子:“射击它试试。”
“嗯。”
贺琛测试了射击,又测试了奔跑、规避以及托举等各种动作。
20分钟后,在陆长青一再叫停下,他才意犹未尽走出机甲。
“手指做精细动作有延迟,有点儿像……在水里做一样。”
“触觉系统对重量的模拟应该有不小偏差,或者是环境设置参数有问题,总之我刚才提那个箱子的时候感觉不对……”
贺琛给陆长青反馈意见,一连提了好几条,陆长青都记下来,等他说完,把一瓶已经拧开盖子的水递给他:“身体怎么样?”
贺琛一口气灌了半瓶水,才开口:“对我而言,做部分操作时会感受到冲击和眩晕,但完全在可接受程度内,多训练几次就能适应。空中操作不知道怎么样,还要再试。”
“我是说,毒素的情况怎么样,你现在有哪里难受?”陆长青问着,等不及他回答,直接伸手——
“你已经快烧熟了。”
贺琛也能察觉自己体温很高,因为周围空气对他都变得很凉,陆长青的手指也很凉。
凉得他忍不住要往上靠。
不,他甚至已经往上靠了,他不自觉蹭了下陆长青的掌心,人也朝陆长青走了一步。
察觉陆长青扶住他,他也没有挣开。
他甚至,神志半清不清地,微垂下头,鼻尖贴住陆长青肩膀,嗅了嗅。
“师兄……”他听见自己出声,但声音完全不像自己的,沙哑,飘忽——
贺琛猛地后退一步:“我,我去洗个澡!”
他头重脚轻,跌跌撞撞冲进更衣室,把门反锁上。
“不要锁门。”陆长青跟到门外,声音沉哑说。
“我就在门外,不进去,你在高烧,毒素也可能有别的变化,摔了晕了不安全。”
“我不会。”贺琛衣服也没脱,直接打开冷水喷淋。
“哗哗”水声传来,陆长青站在门口听着,等着,冷静的眼中一时划过焦虑,一时又划过……情动的隐忍。
“好了吗?”他低头倾听着,修长的手指不自觉抚过房门,又很快落下:他掌腕相接处竟浮现出墨黑色的鳞片……
陆长青将手负在身后,过了片刻,又把贺琛送他的那艘船握在掌中,拇指指尖一遍遍压过尖锐的船首,直到指腹被压出一个个小红点来,他体内涌动的那股侵略和占有的欲.望终于消退。
也是在这时,水声停了。
“洗好了?先穿衣服出来吃药。”陆长青开口。
门里传来贺琛一声回应,片刻,他衣衫整洁,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来。
“洗的冷水?”陆长青问。
贺琛嘴唇青白:“当然,洗热水不是火上浇油。”
他看着是缓过来了,就是冷得直打哆嗦,陆长青脱下外套披在他身上:“等着,我去拿药来。”
贺琛点点头:他现在这样子也不好回房间,乐言又会问。
他等陆长青离开后到凳子上坐下,因为冷,下意识抓紧陆长青的外套,但下一秒又松开。
隔了一会儿,又还是老老实实抓住。
好冷,也好累,好疼。肌肉疼,头也疼。
贺琛无力地把头靠在墙上,迷迷糊糊,闭上眼睛。
“琛啊,你守摊,爷爷去送货。”恍恍惚惚,贺琛听见那道很遥远,但又熟悉得像刻在他灵魂里的苍老声音。
贺琛点点头,坐在小板凳上打瞌睡。
好冷啊,夜好深。
贺琛打了好多个瞌睡,去送货的老头儿还没回。
他不会回了,贺琛隐隐约约明白,他出了事故,不知道现在是在哪里,要到明天,明天去巡防局,认尸体……
“师弟?”
“贺琛?”
“醒醒——”
手臂刺痛,被什么扎了一下,嘴巴也被捏开,喂进一粒药丸。随后是热乎乎的水。
贺琛本能吞咽下去。大口大口吞咽。
要走下去,小琛。老头儿说。走下去,就能追到太阳……
“做梦了吗?”贺琛睁眼时,陆长青温声问,绝口不提刚才从他脸上拭去的泪痕。
“哦,好冷,梦到了小时候。”贺琛吸了下鼻子,大大咧咧坐起来——他还在训练室,躺在一张软垫上。
陆长青把他身上掉落的衣服给他披回去,口中说道:“对不起。”
“对不起什么?”
陆长青捧了温水给他润喉,眼睛平静看着他:“不该留你一个人。”
贺琛静了下,错开他视线:“我没事,又不是三岁小孩儿……”
他说着,眼睛不知往那儿放一样,胡乱看了眼四周,这才想起什么,低头看向自己手臂上的针眼:“你帮我打过抑制剂了?”
陆长青点头:“发作强度越来越大了,用了两支你才清醒,接下来可能会疲倦、嗜睡,或者有别的不舒服,你及时告诉我。”
“嗯。”贺琛答应,感受着自己的身体。
陆长青又道:“我派去米斯特的人,最近刚传回来个消息。”
他说着,停了一下,看贺琛眼神催促,才开口:“天狼湖的确有毒素,但这种毒素对天狼族人来说并非威胁。”
“为什么,他们体质特别?”贺琛问。
“不是。”陆长青说,“他们靠交合可解。”
“……”贺琛半天发不出声,就是脸和脖子渐渐染红。
“别慌,万物相生相克,世上应该会有东西克制这种毒素,而且很可能就生长在附近,我已经安排人采集天狼湖附近的植物、动物、土壤,回来以后一项项测试。”
“谢谢。”贺琛眼神正下来,正要说什么,终端响起来。
“爸爸,你什么时候回来?”贺乐言在终端那头问,声音有些困倦。
“马上回。”贺琛立刻答,并立刻就要站起来。
陆长青压住他,对终端那头的贺乐言说:“爸爸再过二十分钟回,乐言先听屁屁讲故事。”
“好。”贺乐言很好讲话地答应,并嘱咐,“你们两个好好玩。”
什么“好好玩”……贺琛好笑地结束了通话,看向陆长青:“师兄还有什么事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