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需要继续刺激皇帝。”贺琛背对着陆长青,把喝完的营养液包紧紧攥了一下,丢弃到垃圾桶里,回过头来,眼睛诚恳,“多谢师兄。”
“不用。”陆长青抬脚向贺琛走来,想趁他出门前检查一下他的精神域,可贺琛却同时迈脚,与他错身而过,“我先走了。”
陆长青蹙起眉心。
那一瞬,他在贺琛身上重新感到了疏远和防备。发生了什么?心里太痛苦,激发了防御机制?陆长青沉沉思索着……
走出门的贺琛,眼睛里确实已经没有方才面对陆长青的孩子气的诚恳。
而是闪过怀疑、纠结,和几分有别于麻木的痛苦。
但很快,有下属围上来,贺琛收起所有情绪,眼底只剩冷酷。
这天傍晚,吃晚饭的时间,陆长青敲响贺琛临时办公室的门进来,把正在通话的视频翻转给他看:“乐言找你。”
贺琛抬头,视频里露出贺乐言关心的脸:“爸爸,你有没有乖乖吃饭?”
贺琛听见他稚气又严肃的声音,眼睛里多了分活人气,脸上也挤出个笑来——虽然略僵硬:“还没有,正准备吃。乐言吃了吗?”
贺乐言摇摇头:“肚子疼,吃不下。”
“怎么肚子疼?”贺琛皱眉。
贺乐言停顿了一会儿,像是思考了下才开口:“吃撑到了……”
“肚肚涨,想要爸爸揉揉。爸爸什么时候回来?”贺乐言问。
“爸爸——”贺琛迟疑地停住,“爸爸有事要忙,晚两天再回去。”
“好吧……”贺乐言懂事说,只是声音不知怎么带了哭腔,“那爸爸你快点忙完你的事。”
又说了两句,贺乐言结束了视频,孤零零坐在那儿,忽然抹起眼泪来。
“乐言,你这是怎么了?”邓铁小心翼翼开口,“你别哭啊,指挥官他真有事要忙,过两天就回来。”
贺乐言难过的根本不是这个——“爸爸不开心。爸爸很不开心。”
这——邓铁鼻子一酸,向指导出了事,邓铁自然可以想象指挥官的心情,只是他没想到,乐言有这么敏锐。向恒的事,没人跟他一个小孩子说。
“指挥官挺好的,他就是太忙了、累的,你看他不是还跟你笑呢吗?”邓铁忍着难过,故作轻松哄小孩儿。
“不是。”贺乐言抽抽鼻子,眼睛更红了:不知道为什么,他就是觉得不对,爸爸脸在笑,心里在哭呢。“我想爸爸……”
*
说是要过两天,但只隔了一天,贺琛就回了趟汉霄星。
因为他不放心贺乐言,更因为,向恒要入殓。
遵照向恒的遗愿,他被葬在汉霄星那个墓园里、韩津的墓地旁边。
将骨灰和一些从汉河基地找来的旧物葬下,举办过简单的仪式,贺琛驱散了所有人,独自在墓碑前站了很久。
有风穿过,碑林幽幽咽咽,像有话要对他私语,但认真去听,又空空寂寂,什么都没有。
终端亮起,陆长青发来消息:【基地的飞船到了,乐言和默言在等你回去吃饭。】
贺琛看过消息,又站了几息,终于还是转身走出墓园,一直走到出入口处,才发现陆长青就等在这里。
“我已经冷静了,不会轻易暴动,师兄不用时刻盯着我。”贺琛停下脚步说了一声,继续朝前走。
“知道了。”陆长青答,看他一眼,跟上他脚步。“你多久没休息了?走路在打晃。”
短短两天,贺琛瘦了一圈,穿上这身黑衣,更显苍白。
“我没事。”贺琛答。他只是不困,他困了自然会睡,饿了也自然会吃。
说到吃,贺琛看向陆长青:“乐言'肚子疼',是师兄教他说的吗?”
“没有。”陆长青答,“怎么这么问?”
“我知道师兄是担心我,才让乐言来吸引、转移我的注意力,但是——”贺琛停顿了下,“我不喜欢被操纵被欺骗。”
被操纵、被欺骗?
陆长青停下脚步:“乐言肚子疼是真的,我没有教过他。不过——”
陆长青眉心蹙紧:“我想你真正要说的不是这个。”
“你心里是不是有别的事?发生了什么,你觉得我在欺骗和操纵你?”
贺琛沉默了一会儿。
“贺家跟二皇子有勾结的事,师兄早就知道,对吗?”
昨天他问陆长青贺家跟二皇子勾结有没有确凿证据,听见陆长青毫不迟疑说“有”。那一刻,贺琛就感觉有哪里不对,仿佛自己忽略了什么东西,等听到陆长青说起具体证据与线索时,贺琛终于想清楚是哪里不对:
他一直都知道。
“师兄一直都知道贺家与二皇子勾结,恐怕手上也早就有证据,所以轻易就可以'继续'抛出一些线索来刺激皇帝。”
“既然是'继续',之前的刺激自然也是由师兄主导,师兄曾告诉我,皇帝从贺妃那里得知贺家跟二皇子有勾结,但贺妃又是从何得知?师兄没多说,我也没多想。”
贺琛说到这里,勾起唇角笑了下,笑意却一点儿也没进眼底。“我脑子还是不够,应该多想一步的,毕竟,星都还有谁比得过师兄情报发达。”
陆长青忽略他带刺的语气,冷静答:“这件事确实跟我有关系,我没特意说,不是想欺骗你,是认为这并非重点。”
“什么是'重点'?”贺琛问。
陆长青刚准备开口,贺琛又往下说:“什么是'重点',都由你决定,对吗?”
他眉眼很冷,浸着夜色,几乎冷透了:“你早就知道皇帝忌讳贺家和二皇子勾结,也早就握有证据,却看着我、看着我跟向哥跌跌撞撞,告诉我贺家势大,要报仇不是一时之功!”
陆长青紧紧蹙了下眉。
枉他自忖聪明,却直到这一刻,才知道贺琛是因为什么发作。
“我从来没有存心欺骗你,也认真要帮你们报仇。”冷静几秒,陆长青沉声开口,“我的确知道贺家和二皇子勾结,但和二皇子私底下有来往的武士世家不止一个贺家,法不责众,如果不在合适的时机提出来,这件事最多重创二皇子,贺家却不见得伤筋动骨。”
“什么是合适的时机?”贺琛冷声问。
“那些家族因为血晶的事内讧,皇帝不惧他们联合、而想抓住一家立威时。”
“你确定?”贺琛冷笑,“'合适的时机',不是你顺利掌控汉河、掌控矿脉之后?”
“我掌控汉河?”陆长青抬眸,直视着他的眼睛,“汉河那一个兵是我的?哪一道防线归我?”
“是不归你,兵是我的,防线也是我的,所以你——”贺琛气冲冲说到这里,忽然顿住。
“所以我什么?”
“所以你要掌控我。”贺琛说着,扭开头去。
陆长青紧紧攥了下手掌——气得:“你太高看我了,我何来那么大本事掌控你,我被你掌控还差不多。”
说完这句,他看着贺琛倔强但消瘦了一圈的脸,心又软下来:“你刚经历变故,又发生过暴动,现在情绪不稳定,这些事情,我们改天再慢慢谈。”
“我不想慢慢谈,”贺琛看回他,“我很冷静,也很理智,知道自己在说什么。就算你刚才解释的一切都成立,你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,那你握有贺家重要把柄这件事,为什么不能事先告诉我?”
“告诉我总不需要什么'时机'?”
他“很冷静、很理智”地问着,脸上带一层病态的、气愤的薄红。
“告诉你,你会沉不住气。”陆长青答。
“你又怎么知道我会沉不住气?”
贺琛问罢,自己先替他答了:“因为你太聪明,你自诩了解所有人,所有人都是你的棋子,你替我们算好了每步该怎么走。”
“在你看来,今天复仇还是明天复仇,对棋子来说没有区别。”
“但你不是他,你不会算到,有的棋子沉不住气,是因为每一天、每一刻、每一秒,都在因为这件事受煎熬!”
“你也没有算到,有的人会因为这种煎熬去做卧底,去用更大的痛苦洗自己身上的罪,最后落得——”
贺琛说到这里,猛然顿住,迈开脚,大步离开。
陆长青留在原地,看着他走远,又回望向墓园,半晌,才缓缓地、沉重地迈开脚,向疗养院走去。
第69章 吵架后的第一天
“爸爸!”看到贺琛进来, 贺乐言一下子迎出客厅,在玄关处就抱住他。
“乐言。”贺琛把幼崽抱起来,紧紧搂了下, 下巴搁在他柔嫩的小肩膀上, 片刻才松开, “肚肚好了?”
“嗯!”贺乐言点头,小手摸摸贺琛的脸, “爸爸, 你还好吗?”
不知怎么回事, 贺琛看到他的大眼睛,一直压着的情绪有些压不住。
“爸爸很好, 就是太忙了。”他把乐言放下来,看向餐桌前低着头不怎么跟人对视的向哲, “见过小哲叔叔了吗?小哲叔叔以后和我们是一家人。”
贺乐言乖乖点头,正要说什么,又忽然扭头看回门口:“爸比。”
陆长青点点头,走进来。
不知怎么弄得,一身湿淋淋。贺琛看清他的样子,欲言又止。
“院长, 外面下雨了?”文毅有眼色地站起来, 去拿干毛巾,心里在奇怪:说是要等贺指挥官,怎么贺指挥官先回来了, 他却落在外面淋雨?
“爸比冷不冷?”贺乐言关心问。
“不冷。”陆长青摸摸他的头, 接过文毅递来的毛巾,“我换衣服,你们先吃。”
他说着, 错开贺琛,向楼上走去。
贺琛沉默着,牵乐言走向餐桌。
文毅又觉得奇怪:两人之间,好像又有些不对劲儿。
说起来,这么多年,文毅还没见过院长在人前狼狈,像今天这样淋雨……
方老却看了失魂落魄、反应比平常迟钝的贺琛一眼。
方老不认识向恒,但猜得到向恒对贺琛有点儿重要。
他也不多说什么,发生这种事,很难一下子走出来,他只是招呼着:“来来来,吃饭吧,先喝点热汤,陆院长马上就能下来。”
他招呼着,让所有人、包括贺琛动起来,又把目光投向另一个失魂落魄的人:“你叫小哲是吧?多大了?学什么专业……”
在方老和文毅的努力带动下,饭桌总算如常运转起来,陆长青也很快下楼,坐到自己的座位上,跟贺琛之间间隔着乐言。
乐言很敏感,觉得爸爸不对,爸比也不太对,像两个沉沉的大石头人坐在他两边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