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新学会一首儿歌了,爸爸你要不要听?”吃饭向来很乖的他忽然开口。
“什么儿歌?”贺琛机械地撑起微笑问。
“小狗乖乖。”
贺乐言说着,一反平常的拘谨,摇着脑袋,有韵律地唱起来:“小狗~乖乖,小狗~乖乖,聪明~活泼,淘气又可爱……”
“很棒。”贺琛振作起些精神来,揉揉乐言的头。
“我还有!”看爸爸好像开心了一点,贺乐言更加努力,还拉上无辜吃饭的贺默言一起——
“小手拍拍,小手拍拍,眼睛藏起来——”他念到这里,等待地看着贺默言。
贺默言僵直片刻,放下筷子,双手捂住眼睛。
“小手拍拍,小手拍拍,耳朵藏起来——”
贺默言面无表情,但反应精准,抬手捂住耳朵。
……贺琛还真笑了下。
但也就一下,那笑容浅得像静湖上的一丝微波。
看了眼沉默的、连一丝笑也没有的向哲,贺琛往贺乐言碗里夹了一筷子菜:“乖宝,先吃饭吧。”
“爸爸也吃。”贺乐言从离他最近的盘子里舀了一勺子菜给贺琛。
那盘子里的菜,恰好是贺琛平时爱吃的小炒肉。
贺琛盯着碗里的青椒和肉片,恍惚间,想起另一盘菜。
医科院分院的奠基仪式后,酒会上,向恒默默放在他面前的那只碟子,里面装满他爱吃的菜……
可贺琛没有碰那个碟子,菜他一口都没吃。
他当时为什么不碰呢?向哥该怎么想,该有多失望……
“爸爸?”
“嗯。”贺琛回过神来,夹起菜放进嘴巴里,伴着一股上涌的甜腥味儿,大口大口,把菜和饭吞咽下去。
陆长青暗中看着他,默默倒了一杯温水,放在乐言手边,碰碰乐言胳膊,让他传递给贺琛。
饭吃完了。贺琛和陆长青站起来,同时伸手,要抱贺乐言下餐椅。
僵持了一瞬,陆长青先收回手来。
贺琛把贺乐言抱下餐椅,看了一眼陆长青,想说什么,又没开口。
陆长青说他不冷静,他此刻意识到,他确实不太冷静,一个行动背后可以有很多种动机,他因为……迁怒,把陆长青的一切行动往最恶的动机上靠。这不理智,也不公平。
但是,陆长青没跟他说这份证据的事,也是真的。
如果他提早知道、提早行动,提早对付贺家,一切会不会不一样?
贺琛紧紧攥了下手,牵起贺乐言,错开陆长青,向餐厅外走去。
陆长青在原地站了一瞬,也迈开脚步。
不过,贺琛是带贺乐言走回房间,陆长青却走向大门。
“院长,还要出去?”文毅问。
陆长青点头,声音沉稳:“去看一下病人。”
他默默往外走,文毅急忙跟上:“院长,伞!”
文毅从玄关那里拿出一把伞递给陆长青,看着他独自撑伞,走进雨夜,走进无边的黑暗。
*
“这两天又去哪里潇洒了?”特殊病房里,沈星洲抬起头来,不适应地半眯半睁着眼睛,“把灯关掉。”
“例行检查,关掉看不清。”陆长青说着,向他走来。
“看不清,你不是有那个,夜视能力吗?”沈星洲嬉笑道。
陆长青平静看他一眼,打开他近前的监控仪器,看着上面的数字道:“沈元帅最近镇静类药物用得太多了,下月要减量。”
“别,别啊!”沈星洲着急,“你不爱听,我不说就是!”
“真的太多,不是针对你。”陆长青说。
“是针对我,就是针对我,全世界都针对我……”沈星洲一副凄惨模样,碎碎念叨起来,一点儿也没有当年帝国第一元帅的影子。“不能出去放风,不能跟人聊天,你还不让我镇静下来睡觉,陆长青,我要告你虐待!”
陆长青平时很少理会他的絮叨,最多贡献个耳朵听着,今天却不一样,他一边继续检查数据,一边说道:“想聊天,我陪您聊。”
沈星洲狐疑地打量他:“你吃错药了?”
陆长青没理他的话,正经问:“失去战友,怎么才能走出来?”
“失去战友,谁?你的小男朋友吗?”沈星洲疯疯癫癫笑道,“那不怕,他很习惯的。”
陆长青攥了攥手指:“看见别人痛苦,就让你那么开心?”
“哈哈,是啊,谢谢你上门给我送开心。”沈星洲笑得更猖狂了,直到看见陆长青拿了一支长长的针出来,他才猛地收住笑,“时间。”
“没别的答案,时候到了,自然就走出来了。”他正经答。
陆长青思索片刻,放回了针,又问:“做什么,能让他像信任战友一样信任我?”
沈星洲沉默了一会儿:“原来你是受了情伤了……”
他记吃不记打,又嘻嘻哈哈,幸灾乐祸地笑起来。
看见陆长青又去拿针,他才又一次收住笑:“当然就是做他的战友啊。”
“我做了,没成功。”陆长青盯着屏幕上滚动的数据说,“我以为我可以做他的同路人,但,他的同路人从来不是我。”
“同路人?”沈星洲怪笑,“可是他真的认识你、知道你是谁吗?”
陆长青视线凝固,转过头,看向他。
“不要小看我们战士的直觉,我们也许没你们聪明,但我们直觉可不差。”沈星洲嘲讽看着陆长青,“有所保留就是有所保留,就算不知道你们保留了什么,但一个神秘的看不透的所在,我们当然会自动识别为陷阱啊。”
“嗯,陷阱。”沈星洲又望向空处,自言自语起来,“你,傅尘,你们都一样,把自己深深地藏起来,给人看的全是假的,是假的,哈哈。”
他对你的感情不是假的。陆长青默想,没有出声。
沈星洲很快也沉默下来。
“你已经好转很多。”陆长青忽然开口安慰他。
沈星洲从潦草的头发后掀起眼皮:“为什么,因为我提到他的名字,却没有发疯?”
他喜怒无定,忽然冷哼一声:“那是我看你小子今天可怜,大发慈悲而已。”
“你检查完了没?检查完快走吧,咨询费留下,一秒钟五百,你根本不是陪本帅聊天,是向本帅求助……”
陆长青最终给沈星洲转了一笔不菲的费用,尽管沈星洲根本没有花钱的去处。
巡完一圈病房,陆长青回到办公室,洗手的同时,照了一眼镜子。
认识真正的他?
陆长青伸出手,指尖碰触了一瞬镜中的自己,很快,又收回去。
沈星洲认识了真正的傅尘,结果如何呢?一死,一疯吗?
*
“爸爸,爸爸?该你去洗澡啦。”
贺乐言拉拉贺琛,让他回过神来。
“这就去。”对上贺乐言担心的眼睛,贺琛笑了下,捏捏他的脸,走向浴室。
进入浴室,他脸上的笑容像烟雾一样消失。
他慢慢脱着衣服,继续想他的事情。
他在想,从哪一步开始他就做错了。
他责怪陆长青,但实际上,决定徐徐图之的是他自己,没有人胁迫他。
如果他少考虑一点,直接把贺家跟米斯特人勾结的事捅出去,向哥是不是就不会再走这条路?
或者,他早就应该借勾结火狐的理由把他羁押起来,扣在汉河,也许他会生气、会发疯,但至少是活着生气……
不,其实更早之前他就错了,三年前,他就该开诚布公跟向哥谈,而不是回避事实、粉饰太平,于是向哥也只好在他面前粉饰。
不管哪一步重来,向哥都不用死吧,不用以那样的方式……贺琛闭上眼睛,手指并作匕首的形状,移向自己小腹。
他怪异地想把自己也切开,也掏一个血洞,他想象着一根绳索在自己内脏和骨骼间抽拉是什么滋味,后来又忍不住想象,那根绳索绷紧发力,将自己剖开,像贺宏声一样一分为二……
“爸爸,爸爸?”
洗手间外响起贺乐言稚嫩的呼唤。
“爸爸,你还好吗?你怎么还没洗完?”
“洗完了。”贺琛梦游一样,根本没洗,原样又把衣服套了回去。
并从自己军装隐蔽的口袋里,摸出一支针对精神力暴动的抑制剂。
他习惯随身装着这东西,可摸出来的这一瞬他想到,自从回到星都跟陆长青见面,他就再也没有用过这东西。
也许,师兄对他就恰恰印证了传说中的“升米恩,斗米仇”,他对他的帮助习以为常,快要视为理所应当,以至于开始挑剔起帮助的方式……
真是一只白眼狼。
想到这个比喻,他竟然浑浑噩噩笑了下,把针一头扎进血管里。
扎完针,他有些头晕,强撑着走出浴室,躺到床上:“乐言,我困了,你去看看爸比,和爸比睡好不好?爸比他……也很想你。”
“我今天陪爸爸,明天再陪爸比。”贺乐言有序安排。
“嗯。”贺琛合上眼睛,“那你找哥哥讲睡前故事。”
贺乐言根本没想听故事,他只是担心地看着贺琛,小手在他脸上贴了贴。
爸爸脸凉凉的,没有发烧,可贺乐言还是觉得不对劲。
可他又分辨不出哪里不对劲儿,只好给贺琛盖上被子,小手拍着被子,唱起自己照顾哥哥时期学会的催眠曲来……
久违的“魔音”穿耳,贺默言看看可怕的小东西,默默戴上耳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