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举杯喝尽茶水,压下因想到三年前那地狱般惨烈的景象,而闪过眉眼的焦灼和戾气。
陆长青将那一抹戾气看在眼里,声音平和低沉:“你能这样想最好,现在的确不是最佳时机。”
“军匪勾结,不是贺家一家,也不是现在才有,皇帝不处理,不是不知情。”
“而是他楚家本来也是从中得利的一方。”贺琛冷声接道。
皇家楚家本来就跟贺家一样,是几大武士强族之一,贺琛这点局势还看得清。
这话大逆不道,但陆长青没阻拦贺琛,只是加固一重精神力屏障:“要想从贺家讨回公道,单靠这一桩事还不够,现在也还是不是乱起来的时候,但我承诺,答应你的事一定办到。”
“重点是「证据不够」,还是「没到乱起来的时候」?”贺琛看陆长青一眼,这一眼深邃犀利,已经完全不是当年的学生贺琛,而是今天的指挥官贺琛。
他的合金手指扣紧茶杯:“如果是前者,请问师兄,假如我手上另有贺家其他罪证,只需要你们帮我打通言路,是否可行?”
“什么证据?”陆长青问。
“我说的是假如。”贺琛强调。
“那我没法回答。”陆长青说着,给他续了杯茶,“不知道证据是什么、牵扯到谁,我不能帮你。星都势力盘根错节,一着不慎满盘皆输,我帮你递上去,很可能不是帮你,而是害你。”
贺琛皱了皱眉。他的证据的确关系甚大,他从当年火蜥族入侵中发现蛛丝马迹,三年中多次进入米斯特调查,掌握了不少贺家跟米斯特人来往的证据。
但在贺家背后,未必没有别人。
贺琛不肯告诉陆长青,就是顾虑这个,他不知道还有哪方势力会牵涉其中,包不包括陆长青背后的人,没有摸清楚前,他不会草率行动。
“那就等我真的找到证据,再来告诉师兄。”他应付说道。
陆长青深深看他一眼:“我们目标一致,你可以告诉我——”
“我们目标从未一致。”贺琛锋锐的眼抬起,“我要的是复仇,你们在意的是矿脉。”
“师兄不必跟我打感情牌,我们只是单纯合作。还请师兄记得,那组坐标,我只要动动手指发给别人,你们的大计划就要泡汤。”
武士贵族对“零号”深恶痛绝,一旦知道这条矿脉的存在,必然全力摧毁。
但陆长青看起来并不急:“我的计划泡汤,你的复仇计划也会付诸东流。”
“也许我破罐子破摔,不想复了呢?”
“那乐言将来就会知道,你拿他父亲的临终遗言,交换了荣华富贵。”
……好好的,怎么忽然提乐言?贺琛一愣,像被打断施法。
“我知道你要复仇。”陆长青不急不缓,看向贺琛眼睛,“但你要的复仇,是不痛不痒折断敌人一根枝节,还是彻彻底底连根拔出?”
他自然——贺琛攥紧手。他自然要竭尽所能,让他们付出足够的代价。
“要真正复仇,就要冷静,不要心急。”
“我没有心急。”贺琛抿紧唇。
他觉得今天这出“试探”不好,他没试出别人什么来,自己快被试干净了。
他果断换了方向:“证据的事先不提,我另外有个简单要求,总可以提?”
“你说。”
“我要知道贺家跟向恒联络的人是谁,知道他拿什么控制威胁向恒。”
“这才是你今天真正想谈的事?”陆长青问。
贺琛感觉自己像被他眼神穿透,正要蹙眉,又听他问,“你能确定是「控制威胁」?”
“我确定。”贺琛语气坚决,眼眸却垂下,身体亦有些紧绷。
“可以。”陆长青看着他,轻轻应答一声,“我尽快查。”
嗯?贺琛精神一松,抬起头来,他以为对谈不愉快,陆长青没那么轻易答应呢。
“驻防点轮换,楚云棋横插一脚,你们打算怎么做?我会配合。”贺琛投桃报李道。
“不需要怎么配合,这两天如果有人问你意见,你只管挑好地方要。”
“好。”虽然不解其中弯弯绕绕,但贺琛并不怀疑他——或他们的实力,爽快答应下来。
“那么——”贺琛看了陆长青一眼,站起身,“师兄,告辞。”
这一次,他主动伸出手,神色平静。
嘴上叫“师兄”,但他面对的已经不是让他心虚愧疚的师兄,只是一个合作伙伴。
对合作伙伴,他还心虚个屁。他只是有淡淡的别扭:“一别十年,师兄令我肃然起敬。”
“师弟也让我刮目相看。”陆长青跟贺琛握手后问,“明晚七点,方不方便?”
“什么事?”贺琛不解。
“请你和乐言吃饭。”
“不用了。”贺琛拒绝。白月光变黑月光,他要保持警惕。
“师兄弟一场,不必客气。”
“如果只是师兄,我不会客气,”贺琛看向陆长青,“但您是L。”
陆长青咀嚼了瞬他的话:“我是L,所以?”
“所以我们还是分清楚一点好,合作的事情了结,希望我们再无瓜葛。”
不管贺家还是陆家,在贺琛的眼里都一样,他不想参与他们这些权贵的游戏。
陆长青静了静:“再无瓜葛,你问过乐言的意见?”
……贺琛自然没有。
“明晚七点,在哪儿?”只纠结了半秒,贺琛全当没说刚才的话,识相地问。
“地址我发你。”
“好。”贺琛说着,顿了顿,“这三年,多谢师兄照顾乐言。”
他说着,想了一瞬,还是问出口:“师兄照顾乐言,是不是跟我们的合作有关?”
“无关。”陆长青看向他,自跟他见面之后,语气第一次稍显严肃,“乐言是乐言,你我是你我。”
“是我小人之心。”贺琛同陆长青对视一瞬,利落道歉,却并不走心。
他希望陆长青的话是真的,但他依旧,并不轻信。
贺琛提步往外走,但出门前,他又停住脚,问了一句:“矿脉的线索,三年前汉河基地出事时,师兄是不是就已经知道?”
“那时刚追踪到,怎么?”
“没怎么,”贺琛说,“那贺家勾结星盗的线索呢,师兄是不是更早就已经掌握?”
陆长青隐约蹙了瞬眉:“差不多同一时间。”
果然如此。贺琛安静了,手探向门把手。
“为什么问这个?”陆长青在他身后发问。
“不为什么。”贺琛声音平静,“只是想,我要是早点知道这些,也许不会害那么多人丧命。”
他要是早知道,就不会毫无准备撞上贺家和星盗交易,不会遭遇他们合力突袭,不会激愤之下应战,不会在激战中触发那场矿难……
但他没有早知道。
“那时我还不知道你的立场。”陆长青说。那时他自己才跨过一道坎、刚接手这些事,获知情报后还没来得及采取任何行动,汉河就已经出事。
“我知道。我只是怪自己迟钝,察觉不到异常。”贺琛说。
他的确没怪陆长青,也怪不到陆长青头上。他只是忽然发现L竟是认识的人,才想到,如果当初有人提醒他一句,只要一句……
陆长青看着贺琛挺拔却又仿佛压着千斤重担的背影,蹙蹙眉,声音沉缓:“汉河的伤亡,我很遗憾。”
“谢谢。”贺琛背对着陆长青客气说,脸上没什么表情。
对“遗憾”这种话,贺琛已经麻木。不管对哪方势力、哪个上位者而言,那些伤亡,那些前一天还念着训练真累、饭真难吃、开除厨子老王,后一天就深埋地底的生命,只是他们棋盘上的一个数据而已。
他们也许真的会念一声“遗憾”,然后把它和其他情报摞放一起,看看在哪时哪刻,能发挥出什么价值。
贺琛不知道,陆师兄是不是也已经——或者,本来就是这样的人。
是也无妨。
合作伙伴、各取所需而已。
贺琛压下心头忽起的莫名情绪,不再停留,推开门,迈开长腿,然后顿住——
“兄长。”
“小琛,你回来了?”贺思远有些意外,但很快反应过来,走向贺琛,“什么时候回来的,怎么没跟家里说?”
“回来考核,顺便送乐言做个检查。”
“乐言,他在哪儿,他怎么了?”贺思远蹙眉。
“没事,一个小检查,我正要去接他。”贺琛说着,打量一眼贺思远,“兄长怎么来这里,身体不舒服?”
“哦,没事,请陆院长做个例行检查。”贺思远斯文笑笑,朝走出门的陆长青使了个仿佛只有他们二人才能意会的眼色,“陆院长,打扰了,助理让我到诊室等,我正要过去。”
陆长青点点头。
“那你们忙。”贺琛看向陆长青,“告辞,师兄。”
师兄?贺思远瞳孔微缩。
他们的确同校,但不是哪个帝国第一军校的毕业生都能称呼陆长青一声“师兄”,都能私底下跟陆长青碰面。
因为贺乐言?
贺思远脑子转得很快,见贺琛已经提步要走,不忘叮嘱一声:“接上乐言先回家,我通知家里。”
贺琛身形停顿了一瞬:“好。”
*
联系宁天,找到贺乐言时,小孩儿正在众星捧月地……翻跟头。
贺琛看到他,心里一阵柔软,真正有片刻卸下重担、放松下来。
噙着笑默默看了会儿,贺琛张望一圈,找到围观医护中的文毅,大步走过去。
“贺指挥官。”察觉贺琛过来,文毅含笑看向他,“乐言真是学了不少东西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