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小七?”
“七皇子也去了。”
项铮叹了一声:“这小兄弟俩,总是各干各的,也不知道结个伴儿。说起来,他们近日有去见那小县令么?”
薛介:“自闻人明恪入京后,他们都送了礼物去……”
“不止吧。”项铮把一张保养得宜的白脸从热气腾腾的毛巾里抬了起来,眉眼舒展开,愈发显得眼睛深邃,“小七倒是个乖的。可小六不是在京郊驿馆,陪那闻人约足足待了一夜,一夜未归么?”
薛介的脸犹如铁板一块,八风不动,毫无表情:“您从如风那里得的信儿?”
“不是。”项铮把微微冷下来的毛巾放下,审视着薛介,“朕另有人手。”
那双深潭似的目光,对准了薛介:“皇子一夜不回府,这么大的事情,如风为何不说啊?”
薛介半抬起眼,口吻寡淡道:“说起来,如风昨日也送信入宫了。您最近事忙,我就没把信件给您过目。”
项铮:“说的什么?”
薛介:“正是这事儿。说六皇子陪闻人县令过了一夜,没叫他入内侍奉,因此并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,怕办事不力,惹了皇上责备,还叫我替他多美言几句。”
项铮眼前一亮:“信呢?拿来我看。”
薛介从长袖夹缝里取出一封信,递给了项铮。
一目十行地看完后,项铮抬起头来,眼中深潭变成了一池春水:“他是你义子,我就知道,隐瞒背主之事,他绝不会做。”
薛介垂下眼睛,干巴巴道:“他是个好孩子。”
口中这样说,薛介的后背却缓缓渗出冷汗来。
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,皇上那句“老了”的感慨,是何用意。
他是在疑心如风知情不报,连带着怀疑自己,跟如风一起联手,欺瞒于他!
皇上是在提点自己,别把他当垂垂老矣的废物!
项铮对他微笑:“传茶。酒喝得多了,口里苦。”
薛介的冷汗来得快,去得也快,恭敬地一弓腰,应道:“是。”
薛介小步退下,暂时留项铮一人在殿内。
他漆黑的形影落在墙面上,微微佝偻着,总算是显出了一点老态。
毫无预兆地,项铮抬起手来,重重地捶打了一下床铺。
他并未告诉薛介,他方才之所以惊醒,是因为梦见了乐无涯。
梦中,乐无涯绕着自己的龙椅,优哉游哉地缓缓步行一圈,伏在身坐龙椅的项铮耳边,小声低语:“……皇上,臣是断袖。”
项铮这一辈子,口上虽然从来不提,但心里最看不上的,就是他的父皇。
他修道炼丹,活活吃死了自己。
他豢养雅臣,将后宫弄得乌烟瘴气。
他放权于人,最后活得毫无威严,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。
因此,项铮事事与他相反,驱道尊儒,励精图治,治世二十载,他自认为是个完满之人。
那些不完满的地方,都被他设法一一剪除,除得干净利索,名正言顺。
谁想到,乐无涯死到临头,竟然谋算了他一把,用遗言公然毁谤他的名誉!
只这一句话,项铮先前对他的好,无论真假,全都变成了不清不楚的别有用心。
他清清白白的一世英名,都要被这一句话毁尽了!
第105章 家常
普天下最尊贵之人,因着被梦魇惊醒,后半夜辗转反侧,始终未能成眠。
因为精神不济,他只能宣布,今日罢朝。
而他梦魇的造就者,在清晨时分,神清气爽地推开了京郊驿馆的窗户。
带着晨露的新鲜空气,在肺腑里转了一圈,仿佛血液里都带了草叶的清香。
乐无涯刚刚把筋骨舒展开,一回头,便发现驿馆小桌上,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只雪白的小狐狸尾巴。
昨夜他过得愉快,全然忘了袖子里还藏着这么个精巧的小玩意儿,到头来也没能送出去。
他把小狐狸尾巴掂在手里甩了甩,没想出该怎么处置它,就先不去想。
乐无涯盛装打扮一番后,三跳两跳地来到了楼下。
今日当班的驿卒。就是乐无涯入住驿馆那日的驿卒。
他年岁不大,性情活泼,笑时鼻子会微微的皱起来。
他已经跟乐无涯很熟络了,一和乐无涯打上照面就露出了笑容:“好这一夜,热闹得紧!炮仗直放到后半宿,和过年也没啥区别了。闻人大人昨夜也去瞧热闹了吧?”
乐无涯笑答:“去了。昨天你不当班,是陪老婆孩子去了吧?”
驿卒不好意思地喏喏应了,打量了乐无涯的装束:“大人要出去?”
乐无涯笑着反问:“怎么,问这么细,是要向谁报信吗?”
驿卒毫不变色,还是笑呵呵的模样:“是啊,我得细细打探了您的去向,晚上跟福星、禄星、寿星三位大人念叨念叨,叫祂三位老人家保佑您步步高升、官运亨通呢。”
乐无涯和他打着哈哈,心里却宛如明镜。
在官员的驿馆里安插眼线、窃听来往官员们私下里谈论些什么,还是乐无涯前世活着的时候提出的想法。
老皇帝吃他冷饭,吃得还挺欢。
当初,他用拉拢天狼营的手段,悄悄攒出了一支细作小队,安插在各地驿馆,将各地情报一层层地向上流转汇报。
最终,大小消息都汇总在乐无涯这个中转处,汇总整理后,再报至昭明殿。
眼前这孩子明显是他死后才来的,并不认得他。
但他的那套耳听八方、笑脸迎人的行事风格,全是乐无涯定的基调。
上京从官到吏,对待外来官员,都有股自傲骄矜的气度。
来京官员人生地不熟,面对这一个个朝天的鼻孔,难免心生畏惧,这时突然冒出个小年轻,对他们和颜悦色,有求必应,他们自然会卸下心防,把这人当作个贴心的小老弟。
对于小老弟,当然也不会过于提防了。
除此之外,乐无涯还有一桩证据,可以印证他的猜想。
他记得清清楚楚,赫连彻这个陌生的异族人“走错门”时,这人忙着检收信件,全然没留心。
乐家兄弟来寻他时,他也没上心——他旁听了全程,觉得乐家兄弟来找他致谢合情合理,并无不妥。
直到六皇子上门,他才算是彻底地对自己上了心。
乐无涯喝他的冷酒时,就察觉了他那异常的热络态度。
可京郊驿馆的职责,仅仅是负责接待外地的官员而已。
这驿卒只算得上吏,而非是官,素日里连京畿官员也接触不到。
这么一个小吏,却能认出六皇子,便已是超出了他的本分了。
乐无涯心中知晓他了的身份,对此人却并无意见,这些日子以来,照样是和他连说带笑。
要是自己不死,这小子该是自己的下属。
且他颇有干细作的天分,乐无涯爱才,看着驿卒的眼神,几乎透出了几分慈爱。
乐无涯一句递一句地同他聊天,聊得兴高采烈。
驿卒则越和他相谈越是心惊,活活谈出了一身的淋漓大汗。
待到乐无涯心满意足地离去之时,他抬手抹了抹汗,感叹道:
好家伙,祖宗十八代的消息起码被他套去了六代。
他刚擦完冷汗,又懊恼地一拍脑袋:
要死!
连他今天去哪里都没打听出来呢!
……
乐无涯咬着一根从路边捡来的狗尾巴草,骑在马上,放缰前行。
有一只金黄的蜂子嗡嗡绕着他,懒洋洋地飞。
乐无涯并不驱赶,只用牙齿拨动着草秆,望着日头,自想心事。
上京的事办得差不多了,只剩下一件至重要的事,等着他去收尾。
乐无涯去陶然亭的状元阁挑了半晌,挑回了一方结实的砚台,又去了上京一家著名的跌打医馆回春阁,买回了一大瓶药油。
砚台给大哥,药油给二哥,都是不算昂贵却又能表达心意的东西。
乐无涯将礼物盘点一番,想着再加上他带来的南亭特产,上门拜访的礼节这就算是全了。
但转念一想,乐无涯想起了今早进京时,他路过了京郊那株几乎快要活成精的野柿子树。
他嗅了一鼻子甜蜜的柿香,有感而发,又掏钱买了一大篮便宜又新鲜的柿子。
……
今日,乐珩只有上午有课,又不必坐班,上完了课,便提着书箱向外走去。
刚走到国子监门口,他身边不远处便幽幽地飘来一声问候:“乐博士?”
乐珩一怔,侧过脸去,正巧看到乐无涯抱着一篮子柿子,乖巧地坐在一处砌好的台基上,嘴角是灿烂春意,眼睛是秋水明星。
乐珩一阵恍惚。
以前,他与乐珏在国子监上学,而阿狸身无功名,还在书院里读书。
书院散学要比国子监更早些。
散学后,阿狸经常会跑来国子监,就坐在这个位置,怀抱着书箱,把脑袋垫在箱箧之上,等他们一起回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