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明家阿妈知道吗?父母在,不远游,何况是去那种地方?”
“她知道。她说了,知恩不报,非为人也。”
闻人约将他的前路安排得明明白白。
乐无涯还能说什么呢?
他从来就是主意大过天,说死就死,说走就走。
可厉害死他了。
乐无涯有点没好气,把修好的书箱隔窗还给了他:“什么事都做定了,只跑来告诉我一声是吧?”
闻人约怀抱着书箱,正直且温和地笑了:“不是,我来拿箱子。”
乐无涯冲他一挥手:“给给给,走吧!”
闻人约:“饼凉了。明天给你带热的。”
乐无涯的回复是对他狠狠咬了一口凉了的酥饼,顺带把窗户关上了。
闻人约抱着书箱,没头没脑地对着闭合的窗户微笑了半晌。
一阵夜风吹过。
他想起明家阿妈还在家中等他,便抱着书箱向外走去。
直到回到家中,躺在了床上,闻人约才想起,他嘴角还有半粒芝麻呢。
……
在风平浪静中度过了半个月后,乐无涯迎来了上任桐州知府的调令,以及对刺杀一案的判决。
目前,并无实据可证明侯鹏、师良元二人参与仲俊雄谋害闻人县令一事。
但二人的口供,与仲飘萍的证词对上了:
他们因赋税之事,对闻人县令不满,曾与仲俊雄合谋加害闻人县令,没想到仲俊雄头脑发热,自去办了此事。
事败后,他们怕被仲俊雄牵连,才对仲俊雄痛下杀手。
侯鹏、师良元毒杀友人,残毒不义,依照《大虞律》,用毒药杀人者,皆斩。
二人押解上京,等候秋决。
至于仲飘萍,以子告父,有悖孝道;然大义灭亲,遵从的是公义之道。
上御笔亲批:人情孰不畏死?以子告父,本为逆天,然其罪应赎,其情可悯,判其充军,不必远行。
也就是说,仲飘萍从民籍转入军籍,即可开释出狱。
但从此以后,他便不再是自由身。
乐无涯上折谢恩,表奏举荐孙汝任南亭县令,并上报道,自己想要将仲飘萍和衙门诸多隶员一道带去桐州府。
数日后,这封奏折落在了皇帝案头。
“这一笔字,颇有风骨。单看这笔字,当真看不出是如此精猾之人。”皇上且笑且喜,看不出他是什么情绪,“看看,还没上任,都开始要东要西了。”
乐无涯懒得管皇上在千里之外排揎他什么。
——你都把我扔到那种险恶地方去了,索你的命都是理所应当,要点人怎么了?
裴鸣岐听说他要走,特从青源县来看他。
他开门见山道:“我也要走了。”
乐无涯上次就听他说过,因此不甚意外:“上京?”
“上京。”
“那元老虎怎么办?”
“诰授荣禄大夫,左都督加衔太子太保。”
乐无涯笑了一声。
裴鸣岐也无奈地一耸肩。
“荣禄大夫”和“太子太保”,都是荣誉虚衔,并无实职。
乐无涯还曾做过少保呢。
至于左都督,本是本朝武将之首,原先颇有实权。
然而,自从兵权慢慢转移至兵部后,五军都督府便渐渐变得徒有其名起来。
简单说来,元唯严在皇上这里已经没了价值。
若元家想要保住荣光,他的大儿子便得自请降级,前往边关立功,否则,只能坐吃老本,静待山空。
在乐无涯看来,此举其实挺有建树,类似于推恩令,若是运用得当,能叫武将人才生生不息,激励武将后人不断奋进。
可好端端的一桩阳谋,硬是被当今皇上使成了阴谋诡计。
究其原因,是皇上爱他声誉重于万千,不肯背上“亏待功臣”的骂名,是而从不将这一规则明示于众,只叫武将们百般猜测,不断向他示忠示弱,直至对他死心塌地。
而对他死心塌地之人,子孙后代是可以免受失权之苦的。
当年庄贵妃之父,便是在荣极贵极之后,带着一连串漫长且无用的头衔封号去世。
自此后,庄家没落,元家兴起。
如今,元家的价值也已耗尽。
乐无涯道:“轮到你们裴家了。”
裴鸣岐对自己的事情不甚在意:“你不必担忧我。我去京中,不过是尽责听命。你去的那个地方,才是……”
他停顿良久,将“龙潭虎穴”四个字勉强咽下。
乐无涯临行在即,裴鸣岐不愿为他徒增烦忧,咬一咬牙,笼统道:“万事小心。”
乐无涯拍拍他的肩:“别给我写信。别和任何皇子交好。”
裴鸣岐点头:“我懂。可是你……”
乐无涯抓住他的肩膀,玩笑似的一摇晃:“你会一直听到我的消息的。安心。”
调令一下,便需成行。
秦星钺、何青松、杨徵、华容等人自是愿意随乐无涯鞍前马后。
仲飘萍被判充军,又安葬了父母,自此了无牵挂,也同意离开南亭这个伤心地。
唯一有点意见的是元子晋。
他并不是挑剔桐州条件不好。
东南沿海,乃是他父亲元老虎的百战之地,他十分乐意前往。
但他舍不得南亭。
他虽然说过很多蠢话,办过许多蠢事,可在南亭的工作,算是他的第一桩事业。
这些姑姨,那些乡邻,刚刚进了他的心里眼里,他就要走,叫他如何舍得?
他偷偷哭了一场,红着眼睛采购了临别礼物,一一送给姑姨们,回来之后,把自己关在屋里,又哭了一场鼻子。
……
乐无涯无意叨扰百姓,便打算在清晨时分出发,行至城门口时,应该正好能赶上城门开启。
到那时,他立即上路,绝不耽搁。
谁想,他刚一出衙门,便有连夜蹲在这里的百姓奔跑着赶入月色。
乐无涯抓都抓不及,便听锣鼓之声响彻了南亭的大街小巷。
一传十,十传百。
无人喊叫,无人通传,便有无数睡眼惺忪的百姓从床上爬起,自发自觉地涌到街巷上。
在乐无涯主持修出的长街两侧,百姓们沉默地跪拜在两侧,泪盈于睫,无声无息地目送着乐无涯离开。
在每任县令离任时,送别的场景都比这次更热闹,花样百出,节目丰富。
有人会大哭失声,以头抢地。
有人会扑上前去,拉扯县令大人的靴子,作势不叫他走。
有人会送上一柄精致的万民伞,或是将县令大人带到立好的德政碑前,深情表示,大人对南亭的恩德,比天高,比海深,南亭县民莫不敢忘,愿为大人铸碑立传,永世流传。
这次不同的是,送别的人数堪称空前绝后。
全县百姓,无论老幼,都在这天色青苍时走出了家门,黑压压地跪了一地。
人群中时不时发出一声悲伤的饮泣,偶尔有低语声响起:
“慢走,县令大人慢慢走。”
乐无涯环视四周,见到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。
闻人约和明家阿妈。
扈文扈武兄弟。
面条做得难吃无比、靠卖辣椒酱发了家的小摊贩。
杆儿头盛有德。
雕核桃的匠人。
每个人他都叫得出名字来。
乐无涯将一张一张脸细细看过去,想,好,这个官没有白当。
秦星钺一马当先,将那顶写满南亭百姓祝愿的大伞高高举起。
这是大虞历朝历代,唯一一把官员在任上就做好的万民伞。
他承这份情。
世上没有比这更好的礼物了。
因此,乐无涯平心静气地路过南亭百姓们,秋毫无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