僮仆马上敛起了笑意,可他眼珠一转,像是想到了什么,嘴角又隐隐约约有了笑影。
“大人,真不是我想笑。”不待卫逸仙发作,僮仆忙摆手解释道,“您去看看知府老爷就知道了。”
卫逸仙:“看什么?他有三只眼?有三头六臂?”
僮仆硬着头皮,暧昧笑道:“真是个漂亮小爷们儿啊。小的见识浅薄,还没见过这么水灵的知府老爷呢。”
闻言,卫逸仙噗嗤一声笑出了声,指着他,语带责备:“当真是不着四六。”
见卫大人肯同他玩笑,僮仆也隐隐松了口气。
卫逸仙走出两步,似是想起了什么:“他年岁几何?”
僮仆迅速答道:“今年应是二十有六。”
“年少,当真年少。”卫逸仙脚步轻快地向前走去,自言自语,“怪不得升官这么快呢。”
卫逸仙赶到前衙时,衙中官员已提早排好,分列两侧,只待府同知到来,再一并出迎。
他向外望去,正好看到一名年轻公子大大方方地立于匾额之下,仰头观视,若有所思。
卫逸仙见此子轻裘缓带,体态风流,一举一动颇有贵气,不似凡夫俗子,便整肃面容,小步趋下台阶。
眼前人望着匾额出神,察觉有人前来,垂下眼睛,正是一双水汪汪的多情桃花眼。
元子晋自从身入父亲曾经的管辖之地,便自觉主动地端起了架子,生怕跌了父亲的份儿。
尽管如此,他还是少年心性,见了颇具南地之风的屋顶脊兽,难免好奇,便摇着扇子,前来研究。
眼见有人从府衙内走出,元子晋也不怯场,啪的伸手合上了扇面,坦荡地直视来人。
——我元家人,自是应有此气度。
尽管觉得此人颇为稚嫩,不似官场中人,但有了僮仆的通禀在先,又见此人如此不加掩饰地站在衙门正门口,卫逸仙不敢怠慢,便提着官服下摆,快步下阶,纳头便拜。
陡受如此大礼,饶是有心端一端架子的元子晋也不免被吓了一大跳,猛地往旁边一蹦:“哎哎哎,你干什么?!”
卫逸仙面上表情一僵,立时知道自己犯了错。
他马上立起身来,向旁侧看去——
此时,有云蔽空,将日头强烈的光芒柔化,掸落在了不远处一人的身上。
那人正扯着一匹驴子体型的小马,一边连拽带拖地把它往前牵,一边同它讲道理。
卫逸仙定睛望去,却只能看见他攀在马嚼子上的一只手,以及一侧被日光映得半透明的耳朵。
似是察觉到了前方气氛的凝滞,那人扭过头来。
他的仪态与“庄重体面”四字全不沾边,袖子挽过了手肘,额上还带着被阳光晒出的薄汗,将一缕松散开来的卷发粘在额头上。
面对着一干从府衙中鱼贯而出的官员,乐无涯毫不拘束,爽朗一笑:“对不住,各位,马不听话,这就来了。”
……
这倒不是乐无涯故意要给卫逸仙下马威瞧。
华容年纪小,不擅骑马,因此这一路上,矮小又性子软和的小黄马就归了他骑。
但大抵是因为南方水草丰茂的缘故,小黄马自从入了南地,胃口大开,饭量大增,经常吃得忘情。
华容拉它不动,骂它不走,只能干等着它吃饱了,才能和它一道出发。
在走到府衙附近时,乐无涯才发现小黄马又和华容一起不见了踪影。
华容人生地不熟,小黄马又是个倔驴脾气,只肯听乐无涯的,乐无涯怕把人给弄丢了,只得回头去逮马。
没想到一眼没看见,元子晋就跑到最前头,去研究府衙门口的脊兽去了。
好在卫逸仙老成得很,这么一桩尴尬的误会,只叫他的面色变幻了一瞬。
他一摆袖,重新堆上了若无其事的浅笑,揖手道:“可是闻人知府?”
乐无涯一点头:“正是。”
卫逸仙利索下拜:“卑职桐州府同知卫逸仙,拜见知府大人!”
乐无涯以这般闲散无状的模样,笑吟吟地负手望向这一干官服严整的大人们。
随在乐无涯身后的诸位随从呆立原地,眼见此景,心中震撼难言,恍如隔世。
尤其是衙役何青松与杨徵。
过去,他们二人曾亲眼见过闻人太爷赴南亭上任,那叫一个门庭冷落,无人问津。
他们都受了孙县丞的指使,不许他们出迎,他们又实在好奇,便偷偷结伴跑去看他们新上任的小太爷是个什么模样。
当时,太爷只有一人一马,立在偌大的县衙门前,看一眼“南亭县衙”的匾额,又望一眼拄着梃杖、假意打瞌睡的守门衙役,目色中有迷惘,有不安,却也别有一番青涩的坚定。
谁想,不过短短两年光景,颇受欺凌的太爷便成了知府老爷。
他们立于太爷身后,跟他受了这一礼,不由得感慨万千,心潮澎湃。
待卫逸仙带着官员们三三两两地立起身来,乐无涯方道:“卫大人怎会将小元错认成我呢?”
卫逸仙谈笑自若,毫不变色:“建章一时眼拙。不过大人身边之人,俱是风姿迢迢,盼大人勿怪建章失礼错认啊。”
乐无涯笑容明快:“卫大人真是伶牙俐齿,说得我心都甜了。”
卫逸仙微微低头,表示不敢受此夸奖,将谦恭的姿态做了个十足十。
乐无涯将在场官员清点一番,颇为满意:“人员齐整,一个不落,好极好极。”
卫逸仙知道他已见过了牧通判,便道:“天气酷热,冰与西瓜均已齐备,请大人移步衙内,稍作休憩。府衙公务诸位同僚也早已整理停当,知府大人想何时检视,听您尊意。”
乐无涯摆摆手:“公务不急,先放一放。西瓜在哪儿?”
卫逸仙笑了,负手低眉,另一手向衙内一扬:“大人里边请。”
待乐无涯迈步入衙,卫逸仙偏过头去,保持着谦恭温和的语调,对另一个贴身僮仆道:“把方才那个报信的打发了。我不想再见到他。”
简单言罢,他直追乐无涯的背影而去。
……
卫逸仙待人实在是周到熨帖,在乐无涯吃西瓜时,已将知府衙门中的府堂、六房诸名官员一一引见于他。
在府衙之中,最要紧的官职,便是府同知卫逸仙与通判牧嘉志。
府同知是乐无涯的副手,通判则肩负监察之责。
牧通判尚在监斩倭寇的法场,因此未在出迎之列。
不过乐无涯才与他有过一面之缘,不急于一时相见。
待一一介绍完毕,乐无涯仍不问正事,咬了一口西瓜尖尖:“我住哪儿?”
卫逸仙:“您的宅子已经备好了,毗邻府衙,甚是便利。”
乐无涯拿扇子支着下巴:“哦?是谁备下的?”
“是本地汤举人所奉。他说,他与老爷是同科中举,本有意深交,无奈山高路远,便想图个细水长流。谁想老爷官运通达,如今再行结交,难免有攀附之嫌,但一腔同窗之谊,到底不好辜负,听闻太爷将至本地任职,便将闲置旧厝收出一间来,请大人暂住。”
“去看看。”乐无涯吃完一牙西瓜,用柔软的湿毛巾擦一擦手,“我带华容去。你们几个先留在这里。”
乐无涯起身要往外去时,忽地一驻足:“刚才说的兵房经承,是哪个?”
被点到的兵房经承立即迈前一步:“大人,我……”
乐无涯一扬手,打断了他:“好了,你现在不是了。秦星钺,叫他把府中军务、兵差、民壮之事都交接给你,从今日起,你还做你做熟了的事。”
秦星钺干净利落道:“是!”
兵房经承韦奇脸色一白。
尽管每任知府都会带自己亲信之人,接替重要职位,而他名义上是经承,说白了就是个举业无望之人,并非有品级的官员。
大人说撸了他,那就能撸了他。
然而,说得这般直白,他还是有些挂不住脸。
乐无涯继续道:“韦奇,跟秦星钺交代完工作,就到我身边来,我要个知晓桐州诸项事宜的卫队长,老何,你是我的副卫队长。我这边的规矩,你教一教他。”
闻言,韦奇顿时转悲愤为欢喜。
这是老爷提拔抬举他呢。
若是得了老爷青眼,那他的前途——
但他的欢喜也只持续了片刻。
他用余光瞥了一眼卫逸仙的方向,才朗声应道:“是!”
乐无涯:“府同知大人事忙,谁带我去看房?”
卫逸仙一个眼神,一旁低眉顺眼的户房经承便一步跨向前:“大人,您若不嫌弃,卑职陪您。”
乐无涯嗯了一声:“华容,走了。”
……
卫逸仙所言不差。
这间小房确实临近府衙,不需用马,步行一盏茶时间便可到达。
此处之地,堪称寸土寸金。
在两进两出的院落之外,居然还有一处花亭齐备、小桥流水的花园。
乐无涯将那间精美雅致的小院落内外巡看一遍,微微笑道:“甚好。”
户房经承姓李,见乐无涯满意,忙哈腰道:“那老爷的行李……?”
乐无涯答:“我住衙里。”
李经承愣了一愣,小心道:“老爷,您可是还有哪里不满意?”
乐无涯不答。
李经承揣测着赞道:“老爷清如水,明如镜,属下真心敬服。”
“误会了,我是不愿同我这些人分开。”乐无涯笑道,“在南亭啊,我就住在县衙之中,日日与他们相见。乍一分开,还真舍不得。”
李经承第一次同乐无涯打交道,不知其性情,便在肚中默默揣测起他的意思来。
此处离府衙不远,老爷有什么吩咐,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