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什么不想分开?实在是孩子话。
他想了一想,眼前微微一亮,试探着发问:“老爷,这里虽说距府衙稍近,但还是逼仄了些,可对?”
乐无涯对他粲然一笑,并不作答。
李经承对他一拱手:“实是我等思虑不周了,您今夜先在府衙稍歇,我这便为您去探看,有无其他可心的房舍。”
“去吧。”乐无涯得了可心的答案,语调也轻快了起来,“我有些累了。这里虽说不大可心,但后园景致当真不错。我在这里稍稍松快一会儿。你不必跟着了,忙你的去吧。”
待李经承离去,乐无涯一手揽住华容的肩膀,一边向后院徐徐行去,一边问道:“哎,小华容,你说说看,他们想干什么呢?”
华容想了想,答道:“他们想讨好太爷,想行贿。”
“不错。还有呢?”
华容观视了一圈四周精美的陈设,沉吟片刻后,眼前骤然一亮:“他们还想将我们分开!”
“对喽。”乐无涯一拍他的肩头,“这间院子住我一个是够了的,可除去厨房、小院,满打满算,就只有六间房。我是孤家寡人,可老杨、老何都是带了家眷来的,要是全住进来,我这里就成大杂院喽。”
华容:“所以……”
“若是我一个人住进来,你们要么住进县衙,要么要花钱自觅住处。到那时,东家请你们去喝点小酒,西家邀你们去听场小曲,南家低价租你们一间好瓦舍,北家给你说门好亲事,你们还不晕头转向,认不得我这扇门从哪儿开了?”
华容越听越觉得汗毛倒竖、脊背发寒。
他咬一咬牙:“我不管其他人怎么想。我华容不知道什么东家西家,我只知道,没了扈家两个哥哥,没有太爷的那碗米粥,我连命都没有。”
乐无涯听了这话,抬手摸了摸他的额顶:“好小子。”
华容这才觉出此间别样的凶险:“那太爷还是住在府衙里最安全!”
“安全是安全了。”乐无涯道,“可是这么一来,他们的贿不就行不出去了吗?”
华容:“……啊?”
自从跟了乐无涯,他便学会了多用脑子。
将乐无涯的言行回想一番后,华容愕然发现,太爷似乎不仅跟他们要了一间更大的宅子,好像连这座小宅子,也没有要还给那位汤举人的意思。
……
当乐无涯正带着一脸懵懂的华容,优哉游哉地巡看他的新房舍时,韦奇已将乐无涯随身之人的情报收拢完毕,正在同卫逸仙汇报。
“跟他来的,有两个衙役,一个端茶倒水的门房,一个白身,还有一个戴罪的兵丁。”
乐无涯一走,卫逸仙将他带来的那些人安顿完毕,便又恢复了闲适之态,在后院里品茗赏花。
他微微的一点头:“都是什么来头?”
韦奇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:“都没……没什么来头。”
卫逸仙瞥他一眼:“嗯?”
“那两个衙役,都是南亭本地人,土头土脑的,好像从一出生起就没离开过南亭,也没干出过什么亮眼的成绩。先前闻人老爷在南亭受冷待时,他们也不曾出手帮忙。”
卫逸仙不予置评:“那个跟他一起走的小门房呢?可是他闻人家的家生子?”
韦奇:“乞丐出身,不是奴籍,现今还是平民。”
卫逸仙眉头一跳:“那白身呢?”
“不知来头。”韦奇答道,“只知道姓元,是上京来的,在南亭干的是走街串巷、家长里短的零碎活儿。……绣花枕头一包草罢了。听说,还与闻人老爷素来不睦。”
卫逸仙深吸一口气:“那戴罪的兵丁——”
韦奇叹了一口气:“他全家因谋害闻人老爷获罪。爹娘都死了。他自己被充了军。”
卫逸仙:……
他想不通了。
听起来,闻人约的身边怎么跟个筛子漏勺似的?
这算什么路数?
闻人明恪越是如此示弱,卫逸仙越不敢掉以轻心。
他不禁想到了唯一被乐无涯安排了工作的人。
那总该是个能力卓越的亲信之人吧。
“秦星钺,那个瘸子呢?”
“在军队里效力过,瘸腿后便被踢出来了。不是什么军官,连个百总都不是,就是个大头兵。”韦奇叹道,“……听说还曾是个烂酒鬼。”
卫逸仙:“……”
……就算南亭百户小县,人丁稀少,闻人明恪也不至于找不到一个得用的人吧?
第132章 新官(三)
卫逸仙端起茶杯:“这么个草台班子,能把一场大戏唱到皇上跟前?”
他抿了口茶,笑道:“不是咱们这位新老爷太能干,便是你对你的新差事太满意了。”
韦奇心中一沉,听出这话头不妙,忙道:“大人,卑职——”
“不必急着表忠心。”卫逸仙打断了他,“我从不信挂在嘴上的忠心。”
他拿起一只精致的茶罐,递给韦奇:“这是今年新下的碧螺春,好茶,与贡茶的品质也差不离了。南亭的茶叶,和这一比就是树叶子。拿它做给知府老爷见面礼吧,不丢份。”
韦奇不敢、也不能再多言了,只得在连声道谢后,惴惴地捧着茶罐走了。
他与李经承走了个顶头碰。
相比于韦经承的一脸灰败,李经承面上就轻松了许多。
卫逸仙问他:“知府老爷怎么说?那宅子还可心吗?”
李经承一摇头:“卑职愚钝,只能瞧出老爷挺喜欢后头那园子。”
“宅子不喜欢?”
“嫌小。”
卫逸仙一笑:“还挺挑剔。备下的另外三间宅子,择一间最大的,让老爷再去看看。”
李经承:“老爷说今日住府衙。我隔一日再带他去看吧。”
“嗯。这样周全些,免得他起疑。”卫逸仙用眼角余光扫他一眼,“你看他这人,如何?”
李经承恭谨道:“卑职眼拙,看不出个四五六来,不敢妄断。”
“说。说错了也不怪你。”
李经承一抿嘴,斟酌了一番言辞,“要叫卑职看的话,他至少不是那等读书读昏了头的清流。”
“是不是糊涂之人,且看他将来如何处事罢。”卫逸仙一摆手,“再去府衙后查看一番老爷的落脚处,查查有无疏漏之处。”
说着,他微微一笑:“今夜之后,他怕就再没有一个好觉可睡了。可得伺候好了。”
……
是夜。
乐无涯立在府衙的桐州地图之前,抬起指尖,抵在三江州的一角。
华容端了一盏茶来,探头道:“大人,您在看什么?”
“你可听说过一个烈女的故事?”
乐无涯缓缓道:“桐州府三江州,有烈女金氏,结草庐与亡夫之墓相伴,悉心抚养遗腹子,直至其子考上进士后,才于丈夫坟前自刎而亡。先帝感其节烈,特赐牌坊一座,准入《烈女传》,并将此县更名为……”
乐无涯的指尖下移,露出了那处地名:“……桐庐。”
桐庐之名,便是由“桐州结庐女”而来。
华容啊了一声,挠挠脑袋:“那……她的孩子要多伤心啊。”
乐无涯不答。
他想的事情,要更深更远一些。
老皇帝把戚姐下放到这里来的心思,可以说昭然若揭。
他大概是衷心盼望这位为母当街杀人的孝女,能明白他的言下之意,效仿金氏,殉夫而死。
可惜戚姐不遂他愿,活得花团锦簇,热热闹闹。
“桐庐,桐庐……”把这地名在嘴上念了两遍,华容觉得眼熟也耳熟,半晌后,他眼前乍然眼睛一亮,“不就是那位擅种茶花的县主大人——”
“是啊。”乐无涯点头道,“是她。”
他乡遇熟人,华容的情绪不免高涨起来,兴冲冲道:“我们还要把‘思无涯’种到这里来吗?”
“傻小子。南方茶花多的是,三江州每年还有两次茶花节。咱们的‘思无涯’在益州是个风雅的稀罕物,传到此处,怕是要水土不服的。”
“那茶叶——”
乐无涯端起那茶盏,在华容鼻子下晃了一圈:“你闻闻,这可是上好的碧螺春。有的比吗?”
华容想不到,太爷好不容易在南亭摸索出的生财之道,换了个地方,居然走不通了,不由得气沮起来:“那岂不是要从头开始?”
乐无涯一捏他的鼻尖:“小子,怕什么?这世上的路不都是人蹚出来的吗?”
华容摸着鼻尖,正若有所思地回味乐无涯的话,便见元子晋怒冲冲地推门而入,指着乐无涯,怒道:“好哇,听说你一来就收受贿赂,可真是个好官!”
乐无涯淡淡反问:“你今日课业做完了?”
元子晋一哽,硬着头皮道:“你少打岔!我还道你是什么不世出的奇人能人呢,没想到眼皮子恁的浅。合着你在南亭捞名声,就是为了换个稍微富庶些的地界,好放开手脚捞钱!”
乐无涯再次反问:“我不捞钱,账面上的五千两亏空,你替我填?”
元子晋:“?”
元子晋:“……什么五千两?”
乐无涯一指旁边桌案上那如山堆积的账簿:“三任知府留下的烂摊子,我粗估了一下,拢共四千八百两。肯定还有没算到的,算个五千两,不过分。”
元子晋还在发傻时,华容耳朵里已是轰然一片,差点咬了舌头:“怎会——”
五千两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