项知是吓了一跳,急忙用拇指去擦,试图挽回。
但是为时已晚。
滚热的泪水重重砸在了乐无涯的面颊上,砸出了四分五裂的细小水花。
“……别哭。”乐无涯像是被他的眼泪烫活了,扭了一下脖子,望向了他,哑声道,“别哭。”
项知是被他一哄,却无端升起万丈怒火来。
他一边啪嗒啪嗒地掉眼泪,一边嫉妒地心想,他对小结巴真温柔啊。
他都要死了,凭什么还得哄小结巴“别哭”啊?
乐无涯吃力地转向他,神情比起刚才好似要更加清明一些:“小六。你来啦?”
项知是低着头,闷闷道:“嗯。”
大抵是从前被他拆穿了太多次,此时此刻,他竟然有些心虚,不敢直视于他。
乐无涯轻声道:“这里,很危险……你不该来。”
这下,项知是可以确定,他真的把自己当成项知节了。
他心下一阵酸涩的得意。
胜负已分了。
老师,我终于骗到你、赢了你了。
你原来也有分不清我们的时候啊。
然而,在短暂的欣喜过后,项知是的心跌入了无尽的空茫中。
他分得清又如何?分不清又如何。
他马上就要死了。
这个游戏再玩下去,又有何意义?
趁着这段短暂的清醒,乐无涯捉住了他的手,微微喘着气,攒着力气,和刚才叮嘱自己一样,一句一句地叮嘱起他来:
“小六,对自己好一些……不要苛求自己。”
“你其实是个很好的孩子。”
“别执迷,要往前看。”
项知是咬着牙关,心底的酸气和热气对冲,叫他眼前仿佛有了个万花筒,什么东西都看不清了。
他一下一下麻木地点着头,同时恶毒地发誓,这辈子绝不会把老师的遗言告诉小结巴一个字。
……气死他。
乐无涯在断断续续地作出一番交代后,凶猛地咳嗽了一阵,嘴角有淡红色的血沫溢出。
他的身体愈发软了,靠在他怀中,一声一声地喘。
他呢喃道:“小七……”
项知是后背陡然一紧,以为自己又被识破了。
与此同时,一股没来由的松弛袭上了项知是的心头。
……就好像,乐无涯若是还能识破他的身份,他们的游戏就还没有到最后一局。
还有可能,还有希望。
然而,乐无涯低喘着,补上了后面的话:“……小七,他看似孟浪无状,心思深沉,实则……还是个小孩子。”
“他凡事都爱个争强好胜,和我一样,不争点抢点什么,便觉得生来无趣。”
“所以,若他将来要和你相争,你千万、千万不要让他……”
“一来,事事相让,对不起你自己……”
“二来,他要是空虚无聊了,会很难过的。我不希望他难过,你,你明白吗?”
项知是呆呆望着他。
他的张扬没了,傲气没了,什么都不剩下了。
他第一次那么恭顺柔婉地回答乐无涯的话:“学生……谨记。”
乐无涯歪着脑袋,注视着他,笑了一笑,伸手搭在他的额头上,温存地摸了一摸。
他眼中有一簇火,有一道光,落在他的皮肤上,甚是温暖动人,叫项知是无端想到了一句话。
仙人抚我顶,结发受长生。
那天,濒死了一回的,反倒像是项知是。
许多事情他都分不清、记不得了。
他从圜狱里出来后,便在上京城中漫无目的地游荡起来。
天地宛若白玉城,他穿行在碎琼乱玉间,像一只无枝可栖的寒鸦。
在上京城中,他茫茫然走了半个夜晚。
待项知是将自己面貌恢复成旧日光景,重返宫门前时,豪雪已停,天光已亮。
宫门吱吱呀呀地开启了。
他递了牌子,想要入宫去。
在他等候时,一名内侍引着一名衣着粗陋、低眉顺眼的年轻人,和侍卫匆匆对了腰牌后,一路向昭明殿而去。
心不在焉地把玩扳指的项知是眉眼一抬,目色便蒙了一层霜雪。
——被内侍带入宫闱中的那人,穿着的正是圜狱狱卒的衣服。
他定定望着前方,片刻后,他无意识地抬步跟了上去。
门口侍卫见他行止有异,忙拦阻道:“七皇子,请留步,里头一会儿会递话——”
项知是冷冷睨了他一眼。
侍卫打了个寒噤,心中叫苦不迭,乖觉地改换了口气,道:“这天寒地冻的,还请您先入宫,到昭明殿前等候罢。到时候牌子送出来,您直接进去便是。若要坏了贵体,臣百死莫赎啊。”
项知是收起眼底杀意,甜甜一笑:“那就多谢通融啦。”
他一笑即止,敛起面容,加快步伐,朝昭明殿而去。
项知是预感到有什么坏事要发生了。
他不敢去想,却仍是心慌莫名,气息也乱了,手脚冰冷僵硬,一点也不听话了,似乎总要往一起绊。
他越走越慢,渐渐停住了脚步,眼望着昭明殿上被日光映得金黄的脊兽,喉头窒息似的发紧。
在大雪宫道上,他走一阵,停一阵,仿佛这样,便能晚一步听到那噩耗的到来。
……
而五年之后的此时此刻,他不慌了,也不急了。
项知是紧紧偎在乐无涯身上,双手环着他失而复得的老师,听他没出息地累得一声声地喘,伸手去摸了他的心跳。
他看样子是真累了,一颗心活蹦乱跳,兔子似的,顶得他手掌心一阵阵地发热发痒。
“别瞎摸啊。”乐无涯胸口敏感,被他摸得微微打了个颤。
“睁着眼睛呢,没瞎摸。”项知是抱着他的脖子,往后勒了勒,“喂,闻人知府,你真能分清我和我六哥吗?”
乐无涯笃定地一点头:“嗯。分得清。”
项知是把侧脸枕在乐无涯的肩膀上,语调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醋意和得意,说:“吹牛。”
乐无涯刚想说话,有黄梅戏的歌调遥遥地从水上飘了过来。
他侧耳听了听曲词,叹道:“完蛋。你的戏开场了。”
项知是懒洋洋地眯起眼睛,轻声道:“是你的戏。”
乐无涯一眨眼睛:“什么?”
“嘘。不许吵。”项知是用手指横在他唇边,“你听,就是这一段。”
饰演女驸马冯素珍的伶官嗓音清亮,飘过水面、荡过树梢。
“我也曾赴过琼林宴,我也曾打马御街前,人人夸我潘安貌,原来纱帽罩哇,罩婵娟哪!”
乐无涯瞬间懂了他的代指,忍俊不禁。
“婵娟”既指代女子,又可指代明月。
当初,年幼的小知是,在读到东坡居士《水调歌头》一阙时,就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新鲜玩意儿,举着书卷,噔噔噔凑到了自己跟前来,踮着脚给他看书:“乐老师!是你!”
乐无涯定睛看去,是“月有阴晴圆缺”一句。
“‘月有缺’,不就是你吗?”项知是笑嘻嘻道,“原来乐老师是婵娟!”
乐无涯哭笑不得,照他脑门上弹了一记。
当时,他手头还颇有劲儿,弹得项知是唉哟一声,捂住额头,怒道:“放肆!你……你怎么从来不弹六哥?!”
乐无涯道:“你六哥向来懂事,我弹他作甚?”
小知是气得眼里含泪:“你偏心眼!你昨天还摸他的脑袋!”
乐无涯比划了一下自己的心口,一本正经地气他:“谁的心都不在正当间啊,要真是不偏不倚,人就没气儿啦。”
项知是被他的歪理气得跳脚,末了,又挨了他一记脑瓜崩。
乐无涯就是喜欢这么对待亲近的小孩儿。
所以,上一世临死前,即使他病得稀里糊涂云里雾里,一睁眼,看见妆扮成小六的小七在他床前扑簌簌地掉泪,他还是手指发痒,想弹他一下。
然而,事到临头,他将那蓄势待发的一弹,换作了一记轻柔的抚摸。
……孩子难过着呢,弹不得了。
第138章 生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