乐无涯背着项知是,耐心地听女扮男装的伶官唱完了这一折、翩然下场后,才明知故问道:“敢问七皇子,这怎么就是我的戏了呢?”
“虚造身份,耍弄世人……”项知是把小尖下巴抵在他肩上,“这不正是闻人知府最为得心应手之事吗?”
乐无涯一本正经地一摇头:“天大的冤枉啊。”
“又喊冤。可闻人知府酷爱招蜂引蝶,总没冤枉了你吧?又是裴将军,又是戚县主,当真是艳福不浅。”项知是恐吓他道,“待会儿到了众人跟前,你什么清白都没了。”
项知是雄心勃勃地惦记着要败坏他的名节。
然而,越靠近丝竹鸣奏之地,他越是不安,挪来蹭去的呆不安稳,像是身上落了蜂子。
在路过一个端着一叠空点心盘的小家丁、被他好奇地瞥了好几眼后,项知是终是忍无可忍了。
他拱了乐无涯一下,脸烫得厉害:“好了,放过你了。你快放我下来。”
乐无涯这具身体到底是个文人,没有他上一世童子功的底子,体力颇不济事,背他一路,累得双腿发抖,心火直往上蹿。
但这不妨碍他泛坏水。
他先前就觉得小七不老实,现今听他的声音发着紧,颇有几分瑟瑟发抖的意味,耳朵一动,便将他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:
小东西,心眼窄,脸皮薄,浑身上下只有嘴硬。
他浑身贱骨头作痒,便装糊涂道:“干什么?”
项知是岂听不出他话中的调侃:“放我下来!”
“哎哎哎。”乐无涯扳住了他的小腿,托得稳稳当当的,“别下来啊。你可是我的大靠山,我得带你去所有人面前招摇一圈才行。”
项知是一听,几乎要气急败坏了:“你真是无耻之尤!你你你……”
他挣扎着要下来,可他刚才一时忘形,死死盘着乐无涯的腰,将自己的关节直送到了乐无涯手里。
他挣扎不得,索性去呵乐无涯的痒。
乐无涯最禁不得这个,登时站不稳了,东倒西歪地踉跄两步,喷出一声大笑。
项知是顿觉不妙,立即停了动作,用双手死死捂住他的嘴,生怕引起旁人注意。
眼看着前面便是官员们聚坐的席位,项知是饶是有千般本事,在这等关头也显不出来了。
“老师!”项知是心慌意乱间,脱口唤出了声,“……老师。”
乐无涯一颗心蓦地一软:“……”
嘁。算了。
他蹲下身来,把项知是妥妥当当地放回了地上。
重新脚踏实地了,项知是一声不吭,埋首快速整理了仪容,好半天过去,耳尖的红晕还未消散。
乐无涯掏出怀中折扇,轻轻给他打着风,嘴里没一句正经词儿:“七皇子,生气啦?脸怎么红成这样?”
项知是不抬头。
乐无涯啊了一声,笑吟吟道:“许是天太热了?一会儿叫丰大人给您上碗冰酪,多加葡萄干,如何?”
项知是的肩膀起伏幅度明显变大。
见他这样慌乱又纯情,乐无涯略略收起了一点促狭之心。
……他似乎太自以为是了些。
从前,乐无涯曾诚心诚意地反思过,得出的结论是,自己上一世最对得起他们兄弟俩,尽职尽责,掏心掏肺的。
生前悉心教导,半点不曾藏私;死时还不忘哄小孩儿,简直感天动地,配享太庙。
但经过勇闯兴台与上京之行,他才发现,他对小六和小七的印象和认知,好像都出了不小的偏差。
小六正里透邪,小七皮里透乖。
虽说子不教,父之过;但教不严,也是师之惰。
他是不是应该摆正态度,不再把他们当小孩儿看待呢?
在乐无涯三省吾身之时,项知是静静埋着头,一手抓着膝头,一手按在胸口,等待脸上的热度消退。
上次,他喊乐无涯老师,是他抓住了他与乐家人相逢时的马脚,便在饮醉之后由着性子,纵情大闹了一场。
从此,他便理所当然将眼前的闻人约视作了“老师”的转世。
管他高不高兴,管他乐不乐意。
尽管其中有很多可疑之处,但项知是统统无视了。
闻人约对项知节的关心,项知是认定他是“天生偏心”。
闻人约“记得”乐家人,却不记得自己,项知是认定他是转世投胎之后记忆全失,对乐家人有残存的好感,而自己并没对他干过什么好事,净顾着给他添堵了,他不乐意记得自己,尽管可恶,却情有可原。
自从认定了他的身份,项知是便兴冲冲地冒了不少傻气。
在长街上同一个异族人争风吃醋不说,甚至还顶着母家的名头,屁颠屁颠地跑来赴一个官员的生日宴。
可是,项知是今日忍不住想起了他的老师。
……真正的老师。
笑容虚伪的、自私阴毒的、亲手弑师后又无处可逃,只能藏在他怀里的、耐心地同他玩“猜猜我是谁”的游戏的老师。
死掉了的老师。
项知是低头将那枚坚硬的小金花生暗暗攥在掌心。
他攥得太用力,甚至将早已不那么结实的链扣拽断了。
眼前的这个老师,笑容张扬肆意,处事亦正亦邪,颇有国家柱石的潜质。
是鲜龙活跳的老师。
从前,总是乐无涯猜测自己的身份,现今,却轮到自己去猜老师的身份了。
而闻人约始终不肯给他一句准话,叫他的一颗心始终是没着没落。
四年前的乐无涯,于他而言,也是如此,就像是一阵捉摸不透的风。
然而那阵名叫“乐无涯”的风,已被他捕获,亲手收殓,安安稳稳的躺在他的小花生里,哪里都去不了了。
项知是抬头看向乐无涯,手中攥着他的灰烬,目光是错乱恍惚的。
乐无涯与他目光一触,不由一愣。
这小子心里又在转什么鬼主意?
项知是的目光渐渐聚焦,看眼前人立在绿树艳阳间,神采奕奕,眉眼含光。
“方才我叫错人了。”项知是说,“闻人知府不会怪罪吧?”
乐无涯敏锐地察知到了他情绪的变化,不解之余,微微地一挑眉:“自是不会。”
“走吧。”项知是懒懒伸了个懒腰,“你的《白蛇》要来了。”
果然,乐无涯远眺过去,见到身着白衣、扮作白蛇的女子登台,语调凄婉,曲调悠扬:“西子湖依旧是当时一样,看断桥桥未断,却寸断了柔肠……”
听到这句唱词,项知是捏紧了小金花生,脏腑一抽一抽地疼痛起来。
但乐无涯是那吃不了细糠的山猪,漫不经心地瞟了几眼台上风光,便侧过头来,抬肘碰了碰听得入迷的小七:“小六的病,到底是要紧还是不要紧?”
项知是怒火攻心,拈起小花生,劈手一甩,正打在了乐无涯的额角上。
不管是这个老师还是那个老师,都是一样的烦人!
第139章 讨饷(一)
二人重新落座后,正端着酒杯、摇头晃脑地欣赏乐曲的乔知府一眼察觉了不对:“哟,闻人贤弟这额头怎么红了?”
乐无涯笑答:“丰大人家中一派气象,看得我这土包子心折不已,一不小心就撞了门柱,碰了个满堂彩。好极好极,我这官儿做得稳了,这叫什么?鸿运当头啊。”
乔知府被他诙谐言语逗得噗嗤一乐,同时不忘给另几位知府抛了个眼色:
老几位,这可真真是个伶俐人儿啊。
方才,乐无涯不在,几位知府也没闲着。
他们将各自所知关于这位年轻知府的情报浅浅拼凑一番,便对此人的生平有了个七八成的了解。
他能上位,一靠审案,二靠钻营,三靠揭发同僚恶事。
前两者都不打紧。
审案是他的硬本事,羡慕不来。
至于长袖善舞、钻营讨好,还能拍得巧妙,不将马屁拍在马蹄子上,在官场上是更高一筹的好本事。
他们虚心请教还来不及呢。
真正叫这些知府对乐无涯心生警惕的,是兴台县邵逆之事。
邵逆确是犯下了百死莫赎之罪,有悖皇恩,死有余辜。
可谁会盼着自己的同僚是个背后揭短告密之人?
另一位知府意味不明地一笑,语调带着点善意的戏谑:“闻人知府可是入过宫、见过那富贵辉煌的天家气象的,如今还能眷恋咱们南地的小桥流水,可见是与咱们南地有缘呢。”
乐无涯眼睛一眨。
换作常人听他这话,八成会视为真心夸赞。
就算面上不显,心里也得暗暗美上好一阵子。
可乐无涯混迹官场多年,若是听不明白弦外音、言外声,那还不如抓紧时间辞官回家,置块地来,早早地颐养天年比较好。
当初,他为何上京入宫,得封受赏?
不就是因为揭发邵鸿祯,掀出了兴台阿芙蓉之事吗?
……在这儿点我呢。
想通了关节,乐无涯慢条斯理地饮了半杯清茶,润一润喉喉,悠悠开了口:“苏大人说起上京,倒是又叫我想起了一件旧事了。”
乐无涯略略压低了声音:“诸位贤兄,可知兴台之事?”
四下里顿时鸦雀无声,唯闻黄梅歌调声声,引人入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