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四个军官模样的人,带着二十来号兵丁,堵在府门口,正在粗着脖子吵嚷,
“又要记账?”有人扯着喉咙喊,“他·娘的,这是要喝兵血吃兵肉呀!”
“咱们日耕田,夜也耕田,累个臭死,咱们是当兵的,还是叫花子?叫花子还能听个铜板响呢?!”
很快,乐无涯听明白了。
是军队欠饷,小军官率众来自己这儿讨饷呢。
他将车帘掀开一小条缝隙,向外张望。
衙门口正站着前兵房经承韦奇,与现任经承秦星钺。
秦星钺被乐无涯安排负责主管军务,因此,当这一干人闹上门时,韦奇理所当然地告诉秦星钺,他该当一力承担,把这帮闹事的兵勇打发走。
韦奇看他蔫头耷脑的不怎么爱说话,还是个瘸子,便看轻了他一筹。
谁想,秦星钺异常坦然,说韦奇还未将兵房事务向他交割完毕,别说他不知道欠多少饷,他连有没有欠饷这档子事都不晓得。
他们爱闹就让他们闹去,闹出个血溅府衙,他可以为他们收尸。
等闻人大人回来,看大人治他们谁办事不力。
韦奇没想到这人是块滚刀肉,无计可施,眼看外头越吵越凶,便只好由他来抛头露面,与人交涉。
在车辆驶过时,乐无涯听见韦奇正在卖力地解释:“大人初来乍到,事情千头万绪,还没理出个首尾来。你们就算要讨饷钱,也别挑现在,回去等些时日,有你们好的!”
有一名兵丁怒道:“知府大人刚来,就有钱去给大官送礼贺寿,说没钱给咱们饷,鬼才信呢!”
这一句话一出,登时四下应和,响成一片。
很好。
卫逸仙嘉许地一点头,眉眼微飘,用眼角余光望向了乐无涯,想看看他会作何反应。
孰料,在短暂的一怔之下,此人居然一转头,噗嗤一声,乐出了声来。
卫逸仙:“……”
怎么个事儿?
作者有话要说:
鸦鸦:我想起高兴的事情。
第140章 讨饷(二)
卫逸仙只是在腹中嘀咕。
相较之下,牧嘉志则更直爽冷硬些,道:“大人若不愿出面,亮贤可出面把他们撵走。”
乐无涯似笑非笑地重复道:“‘撵’?”
牧嘉志沉着一口气,耐心解释:“堵在府门口闹事,实在不像话。”
乐无涯:“‘闹’?”
被他揶揄两次后,牧嘉志的耐心登时告罄。
他直通通地问道:“大人想咬文嚼字,亮贤没办法,只有一句话可问:大人一时半刻,调得来军饷、补得足亏空吗?”
乐无涯:“现下亏空多少?”
牧嘉志:“桐州共屯两卫,分别为浦罗卫、三江卫。一卫各辖五个千户所,军户共计一万两千人。每月每人应支取一两二钱……”
“欠饷多久了?”
牧嘉志渐渐觉出乐无涯言行还挺正经,一双眼睛明如火炬,脑子里自有一把算盘,正噼里啪啦打得如流水一般。
他略略正色,答说:“前任知府钱大人东挪西借,想方设法补上了两年的亏空。但自从……钱大人走后,上头拨的军饷林林总总加起来,近四万两,主要用于采购马匹、修缮兵器船只等,其余便靠屯田补足军费,但凡有些入帐,便马上贴补上,然而实在是捉襟见肘。如今,浦罗卫欠饷两月,三江卫欠饷三月,将发下的粮食抵扣掉,拢共还欠两万六千余两。”
“为何浦罗卫欠得少些?”
不等牧嘉志回话,乐无涯便自顾自地得了结论:“哦,对了,前两日处斩的倭寇便是浦罗卫送来的,理应有赏。”
牧嘉志沉默不语。
所谓的“赏”,不过是给了他们本应有的饷银罢了。
这笔钱可没体现在卫逸仙呈上来的那些账目里。
乐无涯看向卫逸仙:“卫大人,你留着这么个大亏空,是专等着我来补吗?”
“大人容禀。”卫逸仙恰到好处地露出愧色,急声作答,“这五年间,加上您,共有四任知府到任。这您可知晓?”
乐无涯一点头。
卫逸仙眼睫一闪,眼中便含上了真情实意的焦急:“在您之前的知府,姓钱,名世徽,字万里,真真是个为民竭尽心力的好官。可再前面那一任,姓武,名宜春,因贪墨公帑之事被人参奏,惹得天子震怒,下令彻查,牵出了一桩惊天窝案。桐州府前任通判辛慎,三浦知州王玉升,以及平溪、盘洼、杞榆、旌东、河阴五县县令,全部押赴上京处斩,桐州府上下元气大损,您可以问问牧通判,他就是那件事后才来的。”
乐无涯看向牧嘉志。
尽管牧嘉志与卫逸仙向来不合,闻听此言,也是默默颔首。
卫逸仙所言不虚。
牧嘉志这个通判,是临危受命的。
他从没赶上过桐州的好时候。
桐州几多艰难,他亲身经历,深有感触。
卫逸仙神色哀戚,道:“圣上金口玉言,责备桐州官员辜负圣恩,‘橘生桐州则为枳’,实难教化。有了这么句批语,我等的日子……从此便难过起来了。”
简单来说,桐州这桩塌天窝案,牵连甚广,大失天下之所望,更叫桐州失却了圣上的欢心。
因此,但凡有好东西、好政策,根本轮不到桐州去分一杯羹。
就连上级盘剥,都会从本属于桐州的那份里多拿走一些。
桐州无钱无力,外有强匪,囊中羞涩,境况自然是越来越坏。
卫逸仙叹道:“钱知府是个好官,接了这烂摊子后,散尽家财,填补亏空;又竭力与周边州府官员修好,咱们桐州实在没钱,许不出什么实在的利益,只能巴巴掏出一颗心去,在酒宴上殷切些,卖力些,为桐州府多谋些好处……谁想他酒后便落了水了呢?”
说到此处,一旁的牧嘉志面色隐隐发白。
他垂下头去,放在膝上的双手也攥紧了。
卫逸仙继续道:“钱知府猝然离世,下官代理府中事,力有不逮。在闻人大人来前,我等是拆了东墙补西墙,只能勉力维持,不叫亏空扩大,但要补上那经年累月的窟窿,除非天恩怜恤,派下紫微星、财神爷来,否则桐州便真的要一窘到底了。”
乐无涯看着这二人在他面前表演,嘴角噙着一点说不清、道不明的笑意。
他想起了今天丰大人府上的戏。
台上的戏子浓妆艳裹、粉墨登场,说的每一句话都动听,都悦耳。
卫逸仙也是一样。
说来说去,正面是六个字:对不住,没办法。
反面则是一句:有本事你上。
乐无涯撩开车帘,对已将马车赶远的郭大哥道:“大哥,劳驾您将车赶回去,停在衙门口二十步开外便是。万一一会儿撕扯起来,别砸坏了你们这辆好车。你也听见啦,我们衙门穷得很,真要被人堵了砸了,可没钱赔给你们。”
他语调活泼得很,郭大哥咧开嘴,憨厚地笑了:“闻人大人真爱说笑。”
他拨转马头,答答地往人声鼎沸的府衙方向而去。
戚红妆全程面色冷淡地听着看着,不措一词。
待到乐无涯站起身下车去,戚红妆忽然开了口:“刚才说,拢共要两万六千两银子,是吧?”
乐无涯腿一软,差点坐回去。
其余两人也用见鬼似的眼神瞧着她。
戚红妆说:“有缺,可以管我要。我是你治下商户,摊派一些,理所应当。”
说这话时,她无比坦然。
没有乐无涯,戚氏女要死两次,一次死在为母复仇的刑台上,一次死在天下之主的手里。
戚红妆不知他还魂之事,却在他身上看到了故人的影子,感受到了一点姐弟的亲近和熟稔。
为这一点亲近和熟稔,她愿意掏五万两银子。
她的人生,早在砍死那名县吏时,便算够本,从此后,活一天,便赚一天。
她赚钱,就是为着花得爽快开心。
乐无涯注视着她冷峻锋利的眉眼,微微一笑:“那就多谢县主了。若有所求,我不会客气。”
卫逸仙眉毛微微一抖。
……这闻人明恪面子够大的,连嘴都没张一下,便能博来近三万两的人情?
但这动摇不过一瞬而已。
这不过是勉强填坑而已。
戚县主再阔气,又能掏出几个三万两来?
况且,他设下的套子,一环套一环,岂是把饷银补了便能万事大吉?
卫逸仙含着满腔期待,目送着乐无涯下了马车。
大人不是年轻能干吗?
能干,就多干。
……
乐无涯脚步轻捷地来到衙门前,分花拂柳似的来到了争端中心。
刚刚靠近些,他便嗅到了一股浓烈呛人的酒气。
他袖手旁观了一阵,方才慢悠悠地未语先笑道:“哟,好生热闹。”
韦奇正是焦头烂额,安抚好这个,那个又闹将起来,真是按下葫芦浮起瓢,一时间未能觉察到乐无涯的到来。
见乐无涯神出鬼没,突然回归,韦经承一怔之下,忙躬身行礼。
这其中官职最大的,是两个把总打扮的人,其余都是小军官和兵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