乐无涯跟秦星钺浅浅对了个眼神,秦星钺便起身告辞了。
待门扉关闭,乐无涯才冲他一挑眉:“哦,怎么个说法?”
元子晋擦了把汗,勉强将气喘匀,从怀里掏出一卷揉皱了的小册子:“我知道,你是文官出身,不懂武将这些个弯弯绕。我、我打听到了,来讲给你听!”
听他这样说,乐无涯面上没有一点嘲笑之色。
相反,他以从未有过的温和与郑重,递给元子晋一杯凉好的茶:“说说看。”
元子晋满心焦急,无暇理会乐无涯态度的转换,一口饮尽了茶水,一抹嘴,在乐无涯对面大马金刀地坐下,哗啦啦翻开册子:
“我朝文武分治,按理说是各管各的那摊子事,互不干扰,但是我先看南亭,再看桐州,发现朝廷的规定是规定,到了地方,其实军政不怎么分家。若是你厉害些,你就能说了算;若是那卫所的人有权有钱,他们说话就能更算数些,你就算官至知府,也管不到他们,只能干瞪眼。”
乐无涯微微一点头:“那桐州,是谁说了算?”
元子晋一瞪眼睛:“这不是废话吗?管他是谁,肯定不是你啊。”
怕乐无涯托大,不能理解他如今面临的处境,元子晋刻意压低声音,认真比划起来:“这些卫、所头头,势力都可大了!朝廷让军户闲时屯田,战时扛枪,平时屯田得的粮,上交后再换作饷银,若是上头拨付的饷银不够,就把他们上交的粮再发还回去,充作他们日常的嚼谷。这一来一回间,这些千总、百宗、把宗,把自己吃了个肚儿圆,真正到军户们手里的少之又少,哪里会管他们的死活?”
“他们还虚报军户人数,就为了多骗取一些朝廷饷银!刚开始还收敛些,拿自己的亲朋好友充数。这些好歹还是活人,到后面,他们见没人查问,越发肆无忌惮,干脆捏造户籍,凭空造出了好多人来。一家军户,夫妻两个生了十六个孩子,单这一枝一脉,足足有十八口人!母猪都没有这么下崽的!”
“就这么着?”
“岂止!”元子晋气得直拍大腿,“他们还敢大肆收地,把军人当做佃户使唤,恨不得把他们敲骨吸髓压榨死呢!平时里把军户打熬得要死要活,男的耕地,女的织布,小的放牛,活脱脱是当自家长工使唤!”
“怨不得这些人打不过倭寇,一碰上就像是豆腐碰石头似的,一撞就散!平时疏于操练,武备废弛,真要到了战时,这些军户和寻常农户有甚区别?肯定是明哲保身,走为上计啊!”
元子晋越说越气,哐哐地凿起桌案来,义愤填膺道:“若是我爹在,他们岂敢做这等勾当?”
乐无涯看他三凿两凿之下,那桌案竟然有分崩离析之虞,急忙把两只茶杯端起来:“轻着点儿!这可是府内难得的好杯子,汝窑的呢,砸了多可惜?”
元子晋不假思索:“这都是民脂民膏!可恨至极!”
乐无涯横他一眼:“民脂民膏,你给它砸了就不浪费啦?”
元子晋一哽,继而想到,自己以前在家里,是一身的少爷病,非绫罗绸缎不穿,非定窑汝窑不用,不由得小脸一红,闷闷的不做声了。
乐无涯端着两只杯子,好奇道:“这么多事,你是从哪里打听到的?”
“我找到了几个军户老婆,她们正好结伴来城里采买纱线,还要连夜赶回去织布。我跟她们聊了两句,谎称我远房表哥是军户,前段时间战死了,爹娘叫我出个面,帮着表嫂收尸,镇镇场子,免得她孤儿寡母的受人欺负,就这么聊起来了。没聊几句,她们便开始倒起苦水来。”
元子晋在南亭专门负责老娘舅的二三事,成日熏陶其中,编起故事也是有鼻子有眼。
说到此处,他异常痛心,道:“有一个阿婶还哭了呢!”
乐无涯忍不住一乐。
这小子还真是长了张讨婆姨阿婶喜欢的脸。
他逗着他说话:“那我肃清军队,查清军队里的积弊,把这里头的水分挤干净,这还不好?”
“你傻呀你!”元子晋没好气地翻了一个大白眼,“你把水分挤干净了,倒霉的不还是底下的人?”
乐无涯虚心请教:“怎么会呢?”
元子晋愈发认真,连比带划:“你要是真跟上面说,咱们这儿没有一万二的在册军人,只得六千个,上头只要说一句,‘好呀,以后把你们的军饷调整过来,只发六千个在册军人的军饷’,你怎么办?你把所有人都得罪死了!”
上头要捞钱,还是会捞,但捞到手的份额变少了,他们能不恨乐无涯自作主张,多管闲事?
至于下层军人,他们无法知晓这其中的弯弯绕、
他们只能看到,知府大人“仗义执言”“挤干水分”后,自己拿到的军饷经过层层盘剥,比以往更少了。
一旦引起下层军人暴·动,乐无涯的官别说是做到头了,命怕都是保不住!
元子晋越说越觉后怕,冷汗黏着后背,让他在这三伏天冷得牙关直打颤。
人心残毒,危机四伏。
他今日算是窥见一角了。
忽的,一只温暖的手按上了他的肩膀,安抚地揉了揉:“元老虎知道你这样,会很欣慰。”
乐无涯态度坦然,仿佛此刻身处困局的并不是他一样。
元子晋却低头沮丧起来,就连他称呼自己父亲“元老虎”这等大不敬的行径,都没心思追究了。
“我不行。”他低声说,“我想不到两全其美的办法。我想要那些婶婶们手里有钱,多扯两尺花布,给自己做件衣裳;我不想看军户们扛着锄头白白地送死;我不想朝廷积弊日久,自毁长城;可我也不想……不想看着你……”
这个空心大少泪盈于睫,隔着一双扇子似的长睫毛,委委屈屈地看着他:“我讨厌你,可不想看着你得罪人,哪天死在了别人手里,都不知道为什么。”
他抬起那双多情泛光的桃花眼:“你别查欠饷的事情了,那是个无底洞。你,你先干点别的成不成?”
乐无涯跷起二郎腿:“我要查。”
元子晋登时急了眼,一抹眼泪,急切道:“你是不是没听懂我说什么?我说——”
“我听得懂。”乐无涯探身,捏了捏这小老虎的脸蛋,“你没办法,我有办法。但一来不是什么光明法子,你八成不喜欢;二来,要你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我干,行不行?”
元子晋狐疑地打量他:“我……我只要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,你就能想出办法来?”
乐无涯笑:“差不多吧。”
“那我干。”元子晋蹲下身来,仰视着他,“……我干。”
第142章 博弈(一)
从次日起,乐无涯身边便缀着了一只晃来荡去、左顾右盼的小老虎尾巴。
秦星钺见此情状,快言快语地提出意见:“大人,带着明秀才就算了,至少那是个知冷知热、知情知趣的。带这么个小子,您受得了吗?”
元子晋不干了:“姓秦的,我怎么了我?我是缺胳膊还是少腿了?”
秦星钺静静注视着他。
元子晋话一出口,便觉出了不对来,眼神往秦星钺的断腿上一溜,顿时慌了神,伸手把自己的嘴堵上了。
秦星钺无可奈何:“大人,你看他这样,出口就没几句人话,能带得出去吗?”
见乐无涯笑而不语地望着秦星钺,元子晋心虚得厉害。
昨天他才放下豪言壮语,若是今天还没出门就被一棒子打回去,他的面子往哪儿搁?什么时候才能成个器、让爹对他刮目相看?
他急切道:“我我我不说话了!”
然而,秦星钺在乐无涯的注视下,气势也渐渐弱了下来。
他以前……仿佛……
别看他现在有条有理的,挺像个人样儿,当年,他初入军营就跟上了乐小将军,仗着射技绝伦,被他宠得不晓得天高地厚,神气活现地跟在小将军身后,尾巴翘得比天还高。
一旦意见不合,他连乐将军身边的于副将都敢拍着桌子呛上几声。
自己都是如此德行,姜鹤更是个不鸣则已、一鸣惊人的主儿,常发惊人之语。
现如今的秦星钺,回想起自己彼时彼刻的德行,都难免脸红汗颜。
不知道乐小将军哪里来的勇气,真敢把自己和姜鹤当左膀右臂用。
秦星钺低下头去。
在闻人知府身上去找旧主的昔年旧影,这件事总是不甚光彩,对小将军和知府大人都不公平。
这让秦星钺始终觉得羞愧不安。
可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,最近,他越来越多地在闻人明恪身上看到小将军的形影,就好像当真是他还魂而来似的。
乐无涯见秦星钺红着脸埋下头去,就转向了元子晋:“你刚才说,今天不讲话了?”
元子晋没察觉到他在言语里给自己挖了个坑,加之方才说了错话,来不及细想,忙点头不迭。
“成。”乐无涯一转手中折扇,“陪我去见个人吧。”
今晨,把总蔡彘连夜孤身返回所中,向千总脸色苍白地报告了桐州府内发生的事情。
千总姓张,宿醉一醒,便听到此等事情,惊得酒意全消,将蔡彘劈头盖脸痛骂一顿,拎着他前往府衙谢罪,现在正在等候发落。
乐无涯坦然落座,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了一下张千总
张千总满面堆笑,心中忐忑兼恼怒。
算起来,知府大人满打满算,到任才四日,还没来得及招呼收拢底下官员前来拜见呢。
谁都知道,新官上任,底下的人顶好是把尾巴夹紧,等摸清楚官员性情后,再对症下药。
谁知道,还没等他做好万全的准备,这姓蔡的进了一趟城,就一把把他推到了知府老爷跟前来?
若不是怕给乐无涯落下个苛待下属的坏印象,他高低得先把蔡彘打个半死再说。
不等乐无涯有发落之意,他先干净利落地拜倒,正声告罪道:“大人,下官是三江所的千总张阿善,下官平日治军不严,御下疏松,才闹出此等冲撞府门、聚众闹事的丑事来。下官有罪,请大人降罪!”
一番检讨做得情真意切,甚有条理。
乐无涯进门时,面无表情,神色凛冽,看似挟雷霆之势汹汹而来,但当张千总满头冷汗地在他面前告饶请罪时,他反倒不急了。
他端起备好的香茶:“千户管千人,百户管百人。你只有一个人,不能时时盯着手底下一千个人的动向,这怎会是你的错处?”
张千户绷紧的面部肌肉微微一松。
他隐约听出乐无涯并无追责之意。
但他还是谨慎为上,连道不敢。
乐无涯抿了一口茶:“别再说不敢。没能及时下发饷银,是我知府衙门察查不足,你若是再一味告饶,我便要以为你是在指桑骂槐了。”
这话说得虽然居高临下,却叫张千户悬着的心又定了定:
饷银的事,知府大人也肯兜底?
乐无涯问他:“军法带了吗?”
张千户忙忙点头:“带了,带了!”
乐无涯:“我为何让你带军法前来,而不是让你把人带回所中再打,这番用意,你可知晓?”
张千户是个伶俐的,利索地答道:“知府大人心事,我老张怎敢揣测?知府大人叫带军法来,咱就老老实实带来便是!”
乐无涯一笑。
张千户故作粗豪,却在言辞中巧妙地改换了人称。
他八成是想试探试探自己性情如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