若他是一个一板一眼之人,对他这么不讲规矩的言行开口指责,摆出“文武两立”的清高姿态,接下来,他想办的事儿,就没那么好推进了。
可他若是随和地认下了“老张”这个称呼,同样不妥。
乐无涯了解这些军人。
以礼待之,他们反倒要瞧不起人,认为对方软弱可欺。
以力压之,同样要拿捏好尺度。这些军官们手头有兵,在所中横行无忌,向来豪横惯了,一旦压制得狠了,他们也是要忿忿不平的。
“‘老张’?”
乐无涯向后一仰,笑眯眯地重复了他的自称,“‘老张’,挺有意思。”
乐无涯不指责他无礼,也不轻轻揭过,只定定地含笑望着他。
眉眼官司打了几个回合,张千户便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,很快败下了阵来:“哎哟,知府大人,下官失言,您有怪莫怪!”
他另起了话题,积极道:“大人,那军法我带来了,都是最硬的藤条子,那些个兵跑您这里闹事,下官定给您一个满意的交代!”
乐无涯闲闲地用指节敲打起桌面来:“别在我面前显摆你那军威。爷没那个听人挨打叫唤的癖好,拖远点打,别扰了我读书的清净。”
这就是明示高高举起、轻轻放下了,小惩大诫,连“惩”的尺度都由着张千总拿捏去。
闻言,张千总一颗忐忑不止的心定下了七分。
就算是“新官上任三把火”,看来这把火至少是烧不到他的头上了。
新知府年纪不大,还挺懂事。
脑袋里转着大逆不道的念头,张千总礼数不缺,一个大礼行到底:“大人,一会儿我亲自执刑,就不来扰着您了。就是……那军册之事,人员冗杂,有男有女,有老有少的,一时实在难以清点完全,还请……宽容些许时日。”
乐无涯淡然道:“是啊,事易办,人却难管。这个中难处,我理解得很。”
“那……”
“在册万余军人,皆为百姓心安所系,细细地查,真真地验,莫要出错。”乐无涯说,“什么时候查验完,什么时候将册子送来与我看就是了。”
直到听到这句话,张千总从清早便吊在喉咙口的心彻底回归原位。
这才是最叫他忧心之事。
知府大人说“只看册子”,那便只送来册子便是了。
至于在其中搀多少水分、知府大人肯不肯拧出水分来,就看他们的礼数“周到不周到”了!
能用钱解决的事,怎么能算事呢?
他兴奋地一揖:“大人明断!这都是现成的,待我回去捋上一捋,便将册子送给大人过目!”
“嗯,回吧。”乐无涯说,“把军册连着挑出来的五十个好军士,抓紧时间送来。”
张千总心情愉悦,便多嘴问了一句:“您要这么多好汉子干什么?”
乐无涯斜他一眼:“我自己建个卫所,打过大海去,把倭寇老家一锅端了。”
张千总听这话头不对,忙轻巧地一扇自己的嘴巴:“这张破嘴,赶明儿就给缝起来。大人莫怪啊!”
临行前,神清气爽的张千总偷眼瞧了一眼大人身边的小幕僚。
这小白脸看上去面色如铁,颇有气势啊。
送走张千总后,眼看元子晋憋得欲生欲死,快要断气,乐无涯颇觉好笑:“给你三句话的份额。有话就问吧。”
元子晋满心怨气,张口便是质问:“你在干什么?”
这二人的对话,他越听越不对劲。
元子晋再呆再拙,也是朝廷一品大员的儿子。
就算没处理过正经事儿,他难道还没见识过溜须拍马、送礼交易吗?
“没看明白?”乐无涯一摇折扇,理所当然道,“我在索贿啊。”
第143章 博弈(二)
“你要拿张千户的钱,去补充军饷?”元子晋艰难开动了他崭新的脑子,“这也不够啊。他能送你几万两?”
乐无涯干脆道:“不能啊。他傻吗?”
他抿了一口茶,在心中估算片刻:“等他回去跟其他卫、所的人商议过后,所有人凑一凑,大概能送我个两三千两吧。”
元子晋急道:“《大虞律》有言——”
乐无涯用扇子支着下巴,眉眼带笑地瞧着他:“不错啊,懂大虞律了?”
元子晋开了个头,便彻底卡住。
他怎知大虞律哪一条哪一款说了官员受贿,该如何惩处?
“……大虞律肯定有说,不许官员受贿,你,你乌纱不想要,命也不想要啦?”
乐无涯唔了一声:“命确实是个好东西。”
“对啊。”元子晋把双手按在桌案上,为示郑重,几乎要把脸贴到他面孔上了,“你别收他们的钱,安安生生干自己的事吧!实在不成,我跟我爹写封信去。你不就是要钱吗?我爹管我管得严,我要不来几万两,几百两大概不成问题,但是你得亲自写信,不然我爹定然不信,说不准还以为我又闲不住,要跑去喝花酒……”
乐无涯自在摇扇,听他在自己耳畔唠唠叨叨,良久之后,突然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:“哎,元小二,你当初为何要在长街上刁难乐怀瑾乐大人?”
元子晋说得嘴皮子都干了,没想到乐无涯另起一题,叫他应接不暇。
他桃花眼一眨,又露出几分呆相:“……问这干什么?”
乐无涯:“从上京,到南亭,再到桐州,你这人虽说通身呆气,无甚礼数,却没见你仗势欺过谁,怎么偏偏要和乐家过不去?”
元子晋正是因为此事才被发配边疆,闻言内心一痛,愤愤道:“还不是因为那乐无涯?!”
乐无涯本人:……我吗?
他认真地将元子晋从头打量到脚:“他得罪过你?”
“没有啊。”元子晋摇头,“他死的时候,我还是个小孩儿呢。”
“他得罪过你爹?”
“没有。”元子晋摇头,“我爹和这人没什么好说的!”
“那他做错什么了?”
“他有悖皇恩啊!”元子晋理所当然道,“皇上对他那般好,年纪轻轻就拔擢他到那等高位,位极人臣,荣宠至极,他却犯下数桩大罪,说明此人忘恩负义!”
乐无涯纳罕道:“那又关乐家什么事儿?据我所知,皇上不曾追究乐家,不正表明,乐家与乐无涯的罪责无关吗?”
这话元子晋就不爱听了。
他激烈道:“怎么无关?乐家上下,没一个好人!”
乐无涯一挑眉。
他回想起长街种种,发现元子晋骂得更多的,确实是乐家。
……甚至连骂自己都是捎带手的。
“怎么说?”
“你不知道?”元子晋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,“乐无涯是他们从景族拐来的小孩子!”
乐无涯:“……”
如果他没想错的话……
元子晋,似乎在替他的遭际抱打不平?
元子晋越说越气,义愤填膺:“就算是敌国之子,拐卖幼童,致使父母与孩子分离,亦是罔顾人伦、残忍之至!有本事就刀枪相见,战场上见个高低,何必使这等阴毒功夫?!”
“当初,我爹给了我两个选择,第一,就是叫我去乐怀瑾手下受教,我想都没想就选了二。”
他挺胸抬头道:“我宁可死了,也不到乐家的手底下干活!”
元子晋正慷慨激昂、壮怀激烈间,脑袋却被人摸了一下。
元子晋一脸莫名:“……你摸我干嘛?”
乐无涯闭口不言。
当年之事实在错综复杂,恩怨难辨,岂可为外人所知?
若自己将其中原委一一道来,恐怕就连元子晋这等呆人也会发现不对劲的。
于是,乐无涯思忖片刻,信口胡说道:“看你可爱。”
闻言,元子晋像是被火燎了一下,噌的一下蹦到几尺开外:“你你你干什么?我只喜欢女子,你莫要来沾我!”
乐无涯大笑。
元子晋更觉莫名,抱臂站着,待他笑够了,才远远地问:“你到底给不给我爹写信啊?不写的话,连几百两银子都没了!”
在二人对峙间,牧通判风风火火而来。
“老远便听见欢声笑语。”牧嘉志单刀直入,“大人该是歇够了吧?”
乐无涯脾气很好地一点头。
“好。”
牧嘉志向后一摆手,便有刑房经承带着一干吏员,端着一卷卷系有青色丝绦的册子鱼贯而入:“这是桐州近一年要紧的刑名案卷,已经收拾出来,办结的,我系了青红二色绦子;未办结的,系青黄二色。您若有空,可以过目。”
元子晋看着那堆积如山的案卷,脑袋嗡的一声。
军饷的事情还没商议出个所以然来,怎么就到下一件事了?
他脱口而出:“这太多了吧?把未办结的拿来看一看,还有些道理;处理完的案子为何也拿来给他看?牧通判莫不是有意刁难?”
牧嘉志冷淡道:“已办结的案件,下官已于昨夜拟好分类条陈。大人想看原案卷就看,不想看可以只看条陈;若连条陈都懒得看,也悉听尊便,全凭大人心意。况且……”
他话语微微停顿。
乐无涯:“牧通判有话直说。如此扭捏,你不舒服,我也不舒服。”
乐无涯愿听,牧嘉志就敢说:“下官认为,圣上天恩,特许闻人知府到此,想必闻人知府定有常人难及之能吧。”
乐无涯骄傲地一摇脑袋:“那是。”
牧嘉志:“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