随即,他鼓动士兵闹事讨饷,当众喊破他有钱讨好上司、无钱偿付欠饷之事。
次日,他亲自出动,连出两个馊主意,叫他动用府库,补上欠饷,实际上却挖了坑,只等着他往里跳。
这些手段,哄得了元子晋,哄不住任何一个在官场上混过三年以上的老手。
乐无涯不信,卫逸仙仅凭这种源源不断恶心人的小动作,就能在桐州只手遮天,屹立不倒。
刻意在他面前卖了这么多小破绽,卫逸仙的目的只有一个。
——让乐无涯警惕他这个“奸邪之人”,从而坚定心念,全心全意去拉拢务实肯干的牧嘉志。
卫逸仙,卫大人,你的后手会是什么呢?
乐无涯胸中波澜万丈,面上不动如山。
他对秦星钺道:“各司其职,不要妄动。”
秦星钺:“卫大人如此兴风作浪,置之不理,真的没问题吗?”
“一动不如一静。做得越多,错得越多。”乐无涯起身,取过一份系着青黄丝绦的刑卷案册,在手心轻轻一拍,“况且,他如今只是‘兴风’,尚未‘作浪’。他真正的本事,还没显露出来,我怎好贸然先动啊?”
第144章 博弈(三)
几日后,牧嘉志带着拟好的刑案条陈,如约前来找乐无涯。
他踏进书房门时,乐无涯正边嗑瓜子,边审看一份足有尺厚的册子,见他到来,眉眼一弯:“牧通判来得正是时候,昨夜无事,恰巧将你先前送来的刑卷都审毕了,趁着脑子里的东西还新鲜,问你些事情,你看如何?”
牧嘉志见乐无涯如此勤谨,心里欢喜,面上却仍是冷如铁、清如冰:“您问。”
起初,牧嘉志并没太将乐无涯的盘问放在心上。
他并不是藐视乐无涯的能力,而是信得过自己的办事能力。
举凡是刑名之事,他张口能答,提笔能书,可以说成竹在胸。
然而,牧嘉志越是受询,越是心惊。
以知府大人考问的精细程度,绝不是仅仅看了条陈而已,必是阅读了案件原本,才能如此信手拈来。
未办结的刑案,乐无涯仅靠三言两语的点拨,就能令他茅塞顿开。
已办结的案件里,竟也被他挑出了三件需要补充细节的、一件存疑待查的。
饶是牧嘉志向来精明强干,办差细致,但还是在几个要紧的节点,被问得张口结舌,有口难辩。
一场对答下来,他不觉透出一身大汗,感觉自己像是到了上京吏部接受了一次极其严厉的考课。
乐无涯剥着瓜子,闲闲道:“三江州云梁县,有膏粱子弟、轻薄无赖结伴而行,横行乡里,调戏妇女,勒索行骗,甚至为人报复私仇,确实该缉捕归案,依罪判刑,以正乡风、平民怨,理应由在云梁县驻守的军兵协助清理,但因他们拒捕,就当场格杀十数名奸徒恶少,杀得血流成河,这办案手段实属罕见。”
牧嘉志答道:“吴把总是趁这帮恶徒结社饮宴时,带兵闯入他们集会之地协助缉拿的。这帮人手持火器拒捕,为着不伤及手下兵员,他才下令动手。手段虽是残毒了些,但下官认为情有可原。这些人为祸乡里,是积年难除的痈疮。他们死了,云梁百姓没有不拍手称快的。”
乐无涯不置可否:“他们持有的火器在哪儿呢?”
“随案送来了,在刑库中保存。”
乐无涯:“是三眼铳、拐子铳、子母炮还是快枪?”
牧嘉志:“……”
乐无涯冲他一乐:“没使过火器吧?”
牧嘉志:“下官确实不懂,这是下官的不足,事后马上会去学习。但火器的具体式样已经绘下,附在卷尾,已对照无误。大人有什么高见,不妨直言。”
乐无涯摆了摆手:“高帽子就不必给我戴了,高见没有,低见倒是有一些。”
他举起那张绘有火枪样式的图纸:“这是北方军队里常用的快枪,五年前便已淘汰不用,换用了鸟铳。因为这枪准头太低,二十步开外,瞄人脑袋能打到马鞍子上,连弓箭的准头都比不上,也就是北方的骑兵还爱用,因为打完了能当榔头棒槌使,近身后用来敲人脑袋,那叫一个顺手。”
“这十几个恶少都是土生土长的云梁县人……”乐无涯望着牧嘉志,目光明亮狡黠如狐,“倒是那姓吴的把总,我看他籍贯,来自疆边苦寒之地……总不会那么碰巧,正是北地骑兵出身吧?”
牧嘉志听懂了他话中之意,顿时变颜变色,霍然站起身来:“大人,您如此怀疑,可有证据?”
“没有。”乐无涯一摇头,“这不是要靠你吗?查的时候,藏着掖着点儿,就从那天去缉捕无赖们的官兵们下手。此案发生在今年一月,他们若是有些军饷之外的钱粮入帐,藏匿了这么久,也该陆陆续续地花销起来了吧?”
牧嘉志听得心如火烧,匆匆一拱手,便要告辞。
“哎。”乐无涯喊住了他,“牧通判,今日的案卷呢?”
牧嘉志诧异地望一眼已摆在乐无涯手边的条陈:“大人,条陈已经送上了。”
乐无涯:“我要案卷。”
牧嘉志眉心一拧:“大人,全府事涉人命的案件实在太多,您……”
乐无涯伸手一挥,将他的话打断了。
“牧通判第一次与我共事,怕是不了解我闻人明恪,我便与你开诚布公地说明白了。我不怕事多业繁,最喜欢的便是多多益善,你也不用故作体贴,怕累着了我。你既是能人,又何畏强主?”
乐无涯用指尖轻轻一叩条陈封面:“你忙你的去,叫你手下将原案卷送来,顺便再将去年的刑案整理出来,等着给我看。”
牧嘉志深吸一口气,再缓缓吐出时,胸中宛如换了一片崭新天地:“是,大人,下官领命。”
待牧嘉志告辞,乐无涯翻开了他送来的条陈。
当首第一案,便是钱世徽酒后坠河案。
乐无涯的指尖在“钱世徽”三字上缓缓掠过。
纸张伴着墨香,在夏日里散发着热烘烘的暖意。
而那一腔热血的钱知府,则葬身在他乡的冰窟之中。
桐州是一座危机四伏、暗阱遍布的高山。
他要识遍所有陷阱,才好登高望远,一览众山小。
乐无涯出神片刻,便将条陈搁下,重新拿起卫逸仙送来的军籍黄册。
事要一件件办。
饭要一口口吃。
军册上,登载的是在籍军人的信息,以此为依据,收受赋税,发放军饷,其上信息甚多,详列了姓名、年龄、丁口、籍贯等信息,内容芜杂不堪,字细如米,一眼望去,简直令人头晕目眩。
乐无涯的目光落在其上,逡巡如电。
片刻后,他便在那蝇头小字中准确地圈出了一处错漏来。
……如果这位军册中的老人还健在的话,今年高龄该是一百六十多岁,堪称人瑞中的人瑞了。
他正忙着将所有信息可疑的军户一一圈出,便见秦星钺满面春光地从外面探了个脑袋进来。
乐无涯拿余光一瞥他,笑道:“干什么偷偷摸摸的?”
说罢,他又信手一圈,将一个十二年间连诞十五子的奇人轻轻松松地揪了出来。
秦星钺话音带笑:“大人,上京来人啦!”
紧跟着,秦星钺的脑袋下面,探出了姜鹤那张面无表情的脸。
他用这极不庄重的姿态庄重道:“闻人大人,久别了。”
乐无涯眼前一亮,跳起身来,一手一个,把那两个小子抓进了屋来:“坐坐坐!”
姜鹤见乐无涯神采飞扬,殊无颓靡之态,便老成地点了点头:“果如六皇子所言。”
“他在背地里说我什么坏话?”
姜鹤老实道:“六皇子说,‘桐州虽然是龙潭虎穴,闻人先生至此,却如龙入天,如凤还巢,虽累犹乐,虽苦犹甜。’”
有人竟能如此懂他,乐无涯不由心花怒放,眼睛向下一瞄,见他前胸鼓鼓囊囊,便不客气地伸手去扒:“他又叫你带了什么好东西给我?”
姜鹤被他扒了个衣衫皆乱,胸中却慢慢升腾起一股热意。
……闻人大人与在南亭时相比,活泼放肆了许多。
他实在很喜欢他这个样子。
当年,与小将军扮作商客时,他揣了几个肉烧饼回客栈,小将军半夜看兵书看得饥火上升,闻到香味,就是这么扑上来搜他的身的。
乐无涯从他怀中搜到了一个薄薄的蓝皮包袱,翻出一看,是一本书,名唤《抚摇光》。
他抚摸着书皮,自言自语道:“‘摇光者,资粮万物者也。’”
姜鹤:“……”咦,怎么和六皇子讲一样的话?
正好这一句他始终背不熟,姜鹤索性跳过了这句:“这是六皇子写的书,是有关天文历法、四时农令的。六皇子说,依此观天,能掌握农时,推算出日躔月离,据说是算得要比前朝的历书要准确得多……”
乐无涯嘴角噙起笑意。
他就知道,这小子素来务实,就连信道教,都要挑能结婚成家的信,一点儿都不忘给自己留后路。
这么一个人,他喜爱观星看天,又岂止是观星辰、赏风月而已?
注视着《抚摇光》三字,乐无涯心念微动,想起了一件旧事。
……
年少的项知节曾问他:“老师,天上星星,你喜欢,哪一颗?”
乐无涯同他调笑:“怎么?你能摘一颗给我?”
项知节想一想,答说:“现在,还不行。”
乐无涯想逗着他多说两句话:“有没有让小孩儿的结巴转好的星星呢?若是真有,我就最喜欢那个,得天天求、夜夜拜才是。”
项知节被他调笑得满面绯红,转过头去,努力扳正话题:“听闻,老师在军中时,曾设天狼营……‘天狼’乃、乃是星宿之一……晋代历法书上有言,‘狼为野将,主侵掠’……”
闻言,乐无涯出了神。
当初,为天狼营命名时,他曾愿如《九歌》所言,“青云衣兮白霓裳,举长矢兮射天狼”。
没想到他自己才是那匹侵掠如火、危害四方的“狼”。
自从知道自己的身世后,乐无涯便不愿再思及“天狼”二字。
但他的血脉中,仍然横流着赫连家不甘平庸、以杀止战的热血。
他的脑袋里,是乐家一手培养出的戍民安邦、经世致用的思想。
即使遭受重创,他又怎能轻忘?
乐无涯抬头望天,恰好看到天边破军星熠熠生光,喃喃道:“风急战声惊,破军星正明。愿为千载柱,证此不移心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