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各所孝敬来的银钱,不正花在这事上吗?”卫逸仙哂笑,“花下头的钱,养自己的兵,真真是好算计。”
僮仆小心翼翼地提问:“那大人,咱们要不要做些什么?”
卫逸仙将鱼饵挂上鱼钩:“不忙。大鱼还没咬钩,且观后效吧。”
话音未落,他余光一瞥,便见一身青衣的牧嘉志风风火火,疾步而来。
“牧大人怎有闲心来此?”卫逸仙起身招呼,“我这边刚下一竿,可要来试上一试吗?”
“免了。”牧嘉志一摆手,“我有要事,需与卫大人商议。”
随即,他开门见山,毫不拖泥带水:“三江州云梁县县令梁怀民,勾结云梁当地把总吴兴,结朋党,营私利,以拒捕为名,屠杀本地流氓罗景龙、贺成文等一十四人。如今人证物证俱全,兹事体大,事涉军务,我已具折将证言证物呈交程提督与刑部,提督大人甚为重视,已下令将梁怀民、吴兴缉拿下狱。”
卫逸仙脸上虚假的笑意还未消退,便僵死在了脸上。
……此事他如何不知晓?
但卫逸仙有脑子,他绝不会当面询问如此愚蠢的问题。
想一想便能知道,牧嘉志必是隐秘行事,拿到证据,便马不停蹄地呈交上级,叫程提督挟雷霆之怒,发作下来,要的就是打自己一个措手不及。
他将面上僵硬的笑意自如地转换为了恰到好处的诧异与愤怒:“怎会有如此恶事?”
牧嘉志以公事公办的语气道:“梁县令夜宿妓院,被前来嫖宿的本地恶少罗景龙、贺成文等人撞见,罗、贺等酒后生歹念,又做惯了胁迫勒索之事,便纠结人手,将梁县令堵在了妓子榻上……”
说到此处,他闭了闭眼,显然是颇以为耻:“……本朝官员,严禁嫖妓。罗、贺等以梁县令前途为要挟,逼他签下认罪书,要他日后送上百两银子,并给他们多行方便。梁县令受迫,签下认罪书,回家后心怀愤懑,向前妻弟吴兴诉苦,吴兴为其筹谋,决意斩草除根,以持火枪拒捕为名,杀灭这帮恶少,以绝后患。”
“谁想罗、贺二人怕梁县令反悔,回去后找人将认罪书精心描了一遍,藏于罗景龙外室李娇娘的床褥底下。”
“访得此书后,我亲自登门,拿与梁县令看,梁县令见内容无异、签名俱全,以为是原件未曾毁销,是吴兴收了起来,意有他图,激动之下,便咬出了吴兴。”
卫逸仙听得隐隐心焦。
他对案情毫不关心。
他关心的是,牧嘉志跑来与他说这些,意欲何为?
很快,牧嘉志便给出了答案:“提督与知府大人一并下令:为严查桐州军队内有无此等官员与军队私相勾连之事,暂将桐州军权交予我管辖,细细查察,绝不放过。”
卫逸仙:“……”
按理说,他应该欢喜的。
如他所愿,大鱼咬钩了。
闻人知府确然如他所想,将他边缘处理,并重用了牧嘉志。
但卫逸仙万没想到,他会被边缘得如此厉害!
这明明是变相地将军务和人事两样大权,都从他手中生生抢了去!
况且,牧嘉志的本事他是知道的。
万一他真查出什么来了呢?
作者有话要说:
鸦鸦:听说大人喜欢扮猪吃老虎,那我就把你当猪吃了啊。
第148章 博弈(七)
看来,要化解眼下困局,只有将计划稍稍提前了。
在炽热的阳光下,卫逸仙眯起眼睛,笑容可掬地对牧嘉志道:“军务芜杂,实是千头万绪,就请牧大人多多费心了。”
牧嘉志与卫逸仙共事几年,深觉人各有志,从来是话不投机半句多。
他混迹官场多年,乐无涯这一手借题发挥的目的为何,牧嘉志看得明白。
无非是知府大人要打一个、扶一个,才好从中挤出一片属于他自己的容身之地。
此乃人之常情。
但他不愿卫逸仙心中不满,坏了桐州府衙内的平衡。
思及此,他难得舍去了冷冽倨傲之态,劝慰了卫逸仙一句:“桐州情势复杂,闻人知府既受天命而来,又颇具才干,必是要将大权揽于手中,方能一展大志。这烫手山芋,怕是在我手里也握不长久。”
“牧大人言重了。”卫逸仙言笑晏晏,“您这话说的,倒像是在说我是那鼠肚鸡肠、不识进退的小人了。”
他上下打量了牧嘉志一番,又道:“牧大人真是颇出乎卫某意料啊。”
“何事?”
“卫某与牧大人共事几年,从未得大人一句‘颇具才干’的赞许,可见闻人知府当真是与牧大人投契了。”
牧嘉志敛袖于身后,眉头微蹙。
卫逸仙这番言语暗藏锋芒,表面上是夸赞,实际是指公为私,暗指二人沆瀣一气,合力从他这里抢夺权柄。
……无论他与闻人明恪是否投契,他与卫逸仙这辈子怕是投契不了了。
牧嘉志素来丁是丁、卯是卯,鲜少对人展露温情,难得劝人一句,还碰了个软钉子,索性硬邦邦地顶了回去:“有能者居之罢了。”
卫逸仙哂笑一声:“能者多劳,我这渔者能少劳些许,何乐而不为?”
牧嘉志点一点头,拂袖而去。
卫逸仙脸上笑意不减,回过身来,将钓竿放到一边,取来一整碗鱼饵,捻碎了,一一抛洒入湖。
在震天的府兵喊杀声里,他微笑道:“多吃,多吃。先吃饱,再办事。”
……
牧嘉志折返回校场,正赶上秦星钺在指点小兵们如何操枪使刀。
他一扫初来桐州时阴沉沉的气质,瘸得飞快,东一跳西一跳的,甚是兴奋。
牧嘉志举目四望,未能寻到乐无涯的身影,正要离开,衣摆就被人拉了拉。
他诧异地低头看去,不由失笑。
乐无涯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场边,一身戎装,额头勒着一条火红的额带,一头卷发被简单束了个高马尾,额带薄汗,坐卧行止像足了个英气蓬勃的少年,哪有半分一府之主的气度?
他好奇地跟着牧嘉志的视线东瞅西瞧:“牧大人找什么稀罕物呢?我帮你找找看?”
牧嘉志:“……”
大人这副打扮实在是太不正经。
近日来,府内有传闻,说大人有花荣之技、李广之才,箭术一流,叫不少年轻兵士仰慕心折。
牧嘉志正忙着整理近五年的案卷,无暇亲眼前来校场观赏,只当成是底下人溜须拍马、夸大其词。
官做到知府大人这个份儿上,身边总不缺奉承之辈。
但凡写字写得好些,便是颜、柳转世;爱好雕工,便是鲁班托生。
那些奉承话听一听便算了,认真不得。
可知府大人毕竟年轻,若是被人奉承得飘飘然了,就容易不务正业。
以前的丰隆大人也是如此,明明还算是干练通达,因为以鉴赏古玩为乐,被人奉承来奉承去,被捧成了当世鉴宝大师,以至于近几年,牧嘉志每次见他,他都是个托着宝瓶不离手的形象。
牧嘉志匆匆俯身一拜,打算对他说教一番,却被乐无涯信手一拉,跌坐到了另一个空马扎上:“牧大人,快来看看咱们的府兵啊。”
牧嘉志的尾巴骨被磕了一下,忍耐半晌,才勉强咬牙道:“大人好生安逸。”
“跟卫大人谈过交接事宜了吧?”乐无涯反问,“在他那儿没讨到便宜,跑我这里泄火来了?”
饶是牧嘉志心思清正,也觉出乐无涯此话荒腔走板,忒不庄重。
他被噎了一下:“军务事繁人多,千头万绪,您交给我,不怕我管出乱子来?”
“所以我连人员调动的事宜都交托给你了啊,就怕你施展不开拳脚呢,谁若不服你,你拿调动整治他就是。”乐无涯拿起一个行军水壶,灌了一气的水,冲他微微笑,“若是你办不圆满,我就训斥你一顿,再好心地替你收尾喽。”
牧嘉志就知道。
知府大人不是个一心顾着吃喝玩乐的懒官,从卫逸仙和自己这里收回权力,是应然之理。
前两日,府内的刑狱诉讼之事已被他兴致勃勃地揽去了,自己只需负起监察责任来便是。
卫逸仙那边,若是大人开口直要,他自是不会拒绝。
但知府大人非要要自己插一次手,替他把人筛一遍,把事替他办好,再找个由头发落自己一番,紧接着舒舒服服地把权柄攥回到自己手里去。
……大人不肯得罪人,拉了自己来背这口锅。
牧嘉志冷若冰霜地戳穿了他的小心思:“这么大一个烂摊子,要我收拾好了再交给您,您的算盘打得真好。”
“很快就不烂了。”乐无涯懒洋洋地伸长了手脚,“我管朝廷要钱去了,先把欠上的饷补好,再说其他。”
他见人说人话,见鬼说鬼话,见了牧嘉志这等正人君子,自是只说好的,巧妙地隐去自己在其中使的所有花花肠子。
牧嘉志一惊,站起身来:“大人有办法讨来饷银?”
“自有人会替我说话。……你坐。”
乐无涯一扯他的衣襟,牧嘉志就真的坐了。
乐无涯将水壶盖子合上,侧过脸来,笑眯眯地问:“把军饷补上,其他事情总要好办一些了吧?”
牧嘉志眼里闪出了熠熠神采。
这事岂能用“好办”二字衡量?
此乃桐州生民之大幸!
他心中欢喜,话也紧跟着多起来了:“下官还以为大人要从戚县主那里讨钱。”
乐无涯双手支在膝上,目视前方:“她的钱,她乐意给我,那是我的本事;我能正大光明地要来上头的钱,堵上窟窿,仍是我的本事。跟着这么有本事的大人,你偷着乐吧。”
牧嘉志觉得这话说得很有不要脸之嫌,便索性不接他的茬,免得他自夸起来没个完。
尽管他还绷着脸,但眼里的光骗不了人。
他是个一心公务之人,转瞬之间,已经想到很远的以后去了。
乐无涯一手搭上了他的肩膀,在士兵们震天的喊杀操练声中,对他说了一句话。
牧嘉志一时没有回神,加上四周嘈杂无比,他没能听清楚:“知府大人,您说什么?”
乐无涯扯着嗓子对他喊:“我说,大人是不是有个很得力的主簿呀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