很快,府兵们又推出了一名膀大腰圆的汉子,与元子晋角力。
元子晋欣然应战。
在二人满面涨红地比试起来时,乐无涯在旁边坏水泛滥地出盘外招:“那谁,李福,别光顾着比上头啊,掐元小二大腿里子!那里肉多!”
元子晋咬牙切齿地骂:“滚啊!闻人明恪你闭嘴!”
府兵们哄笑起来。
起先,他们见元小二冲乐无涯尥蹶子时,骇得心惊胆战,生怕大人发作雷霆之怒,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拉去打板子。
然而,大人绝不动粗,只会声音琅琅地和他对骂,气得元小二脸红脖子粗。
府兵们都是苦出身,见惯了以权压人的官吏,如今见着这么个剑走偏锋又格外仁爱亲和的大官,新奇之余,越发心悦诚服,半分也不想离开大人身边了。
在乐无涯乐颠颠地观战时,华容走来,用询问中午吃点什么似的闲散语气道:“大人,地窖里那位想要一些医书。”
“给他。”乐无涯注视着胶着异常的战局,并不分神,“再给他添两盏灯,叫他别把眼睛熬坏了。将来我还要用他呢,与其花钱多配副叆叇,还不如给他自己和弟弟多买点好吃的。”
华容暗自在心中记下了大人的话,难免生疑:
……訾主簿都这样了,还能回来干活吗?
这问题他并没问出口,可以留在心里慢慢琢磨。
华容抿抿嘴,问:“大人,他是不是已经猜到了他弟弟的药方……”
华容的话被一阵暴起的欢呼声打断。
元子晋又赢了。
乐无涯目视前方,笑着冲元子晋眨眼睛,同时对华容道:“就说了么,他日日在地窖里闲着,无事可做,自己就会把前因后果慢慢琢磨出来的。”
……
这些天,乐无涯去见过訾永寿的弟弟两次。
他是早产儿,胎里不足,自幼体弱多病,尤其是肺经虚弱,因而常年卧床,咳嗽不止。
牧嘉志从自己的俸禄里拨出大半银钱来,按照原来的药方抓药,叫訾家弟弟好好吃着,等他哥哥公干回来,就接他回家去。
乐无涯去时,正赶上牧嘉志请来的本府名医提着药箱,从訾永寿弟弟的房里出来。
听说自己是新任知府时,这名医的脑袋低得快要埋到胸口里去了。
若说谦恭,简直谦恭得过了分。
乐无涯顺势而为,向他要了訾家弟弟的方子看,似是而非地赞了一通“都是好药”,实则是把药名默记了下来。
回去后,他马上把药名一一誊写出来,托杨徵拿着药方,去外府跑了趟腿儿。
杨徵办事麻利,当日去,当日归。
他没读过什么书,一路又行得匆忙,颠颠簸簸间,早把大夫说的那些个名词忘了个七七八八。
他便捡着最通俗易懂的话说了:“大人,人家大夫说了,那方子用处不大,还贵!大夫叮嘱小的,叫您别吃游方医生开的药了,就是坑人的!”
乐无涯听了此言,未动声色。
这些时日,他借口訾家弟弟的病势不见好转,叫了很多桐州府的医生前来诊断。
没想到,压根儿没人对这张贵而无用的药方提出什么意见。
这显然就不是一家之言的问题了。
说得简白些,訾主簿这么个看似无关紧要的小人物,早从钱知府坠水案件起,就入了卫逸仙的局。
他那本就不厚的家底,到底是怎么被一点点耗空的,实在是值得细思。
訾永寿抽身而出后,回首往事,不难发现,自己家的日子,正是从半年前开始难过的。
……
在此事过后,乐无涯也去探视了訾永寿一回。
訾永寿实在是个逆来顺受、随遇而安的人,再加上猜到了弟弟的药方有问题,他更是丝毫没有逃跑的意图了,死心塌地地留在了地窖里。
为着让他过得自在些,乐无涯让华容解了他的镣铐,为他换上了中衣,避免了与他裸裎相见的尴尬。
乐无涯好奇地问他:“主簿大人,我有一事不解。那日小兵们前来衙门讨饷,我与卫大人、牧大人在马车里第一次谈起了钱知府的事情,我见卫大人说起钱知府时,侃侃而谈,并无心虚,可牧大人心神不属,面有异色。你可知道为什么吗?”
乐无涯既知前方是一场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,自要排除一切干扰因素。
万一牧嘉志真的有所隐瞒,他也得做好万全准备才是。
訾永寿想了想,据实以答:“那天,钱知府赴宴前,亮贤去找了钱知府,说他手头有一桩江洋大盗入户夺财杀人的命案,案件已破,人犯归案。上面很是重视,早前已发来两封公文催问,现下案子破了,需得抓紧将案情报呈刑部。亮贤留在府衙内拟写折子,等钱知府回来,核查无误后,再签发盖印,发往上京。”
他面带忧伤之色,轻声道:“因此……亮贤送别钱知府时,提了一句,请他速归。”
乐无涯啊了一声。
此事既有上头发来的公文,那便不难核查真假,訾永寿所说,总有七八分可信。
难怪钱知府那日宁肯抛下喝醉的僮仆,也要紧赶慢赶地往回跑。
难怪牧嘉志提起钱知府,便面带痛色,心怀不安。
更难怪卫逸仙要选此事大作文章了。
一旦钱知府的事情被翻出来,牧嘉志催促钱知府速归的事情必然也要暴·露。
不要说旁人生疑,就连牧嘉志都会将此事归咎于己。
钱知府之死,说是与牧嘉志全无干系,怕是连他自己都说不出口。
乐无涯背地里暗暗运作,表面上却一丝口风都不露。
他只是偶尔查问一句訾主簿的去向,去探望过两次訾主簿的弟弟,除此之外并不甚关心,甚至开始张罗起再找几个仵作的事情来,免得出了刑案,桐州府里缺少可用的人手。
卫逸仙派去盯着乐无涯的人日日回禀,但探来探去,都探不出什么异常来。
何青松和杨徵照旧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。
姓元的和姓秦的,将全副精力都放在了训练府兵上。
就连那姓仲的也默默加入了府兵的训练之中。
失踪的訾永寿,仿佛对他们而言是无足轻重的。
但饶是如此,卫逸仙仍是不放心。
趁着闻人明恪的官邸空虚,派身手轻捷又细心的僮仆翻墙潜入其中,想要探一探虚实。
来探府之人没花什么气力,就将这座精美的大院子逛了个遍。
那地窖自是也引起了他的注意。
僮仆伸手拽了拽那把黄铜大锁,发现锁得挺死。
锁眼里蒙着灰尘,大概是许久不曾有人开启过了。
他四下里望了望,只见这里收拾得挺干净,青砖漫地,缝隙里的杂草也被清理得一干二净,看不出脚印在哪里聚集,也无法从植物倒伏的方向判断出此处是否常有人来。
一切都是那么正常。
这就是个有人日常洒扫整理的普通偏院罢了。
而且地窖里毫无声息。
若是有人被劫走,囚在里头,听到有人靠近,总要出声呼救的吧?
那人查探至此,自觉对得起卫大人给出的赏金,转身越墙走了。
待他离开后许久,尘封的地窖内侧忽地传来一声细微的锁头开启声。
……訾永寿踩着梯子,拨开了从内闭锁着的门闩,心惊胆战地探出了半个脑袋来。
旋即,他觉出自己此举甚是不妥。
尽管听到了那入侵者越墙离开的声音,可人未必走远了,万一去而复返了呢?
思及此,他忙缩了回去,把地窖锁闩重新闩好,轻手轻脚地顺着梯子爬了回去。
訾永寿受惊不小,当天华容来给他送饭时,他便马上告了状,说听到有人在外窥探。
华容吃惊之余,忙寻到乐无涯:“大人,又被您说中了!亏得咱们换了把结蛛网的陈年老锁套在外头来装样子,不然真是要露破绽了!”
乐无涯托着腮,含着梅子,含糊道:“挺好。看样子快到日子了。”
“什么日子?”
“当然是顺藤摸瓜,查到我们牧大人头上来的好日子啦。”乐无涯又拈了枚梅子,“咱们这位卫大人若是不当官,可以去当杀手,求的是个不出手则已,出手必杀,自是要做好万全准备,扫清一切绊脚石、拦路虎了。就算我没露出什么破绽,他也得来我这儿探上一探,求个心安。”
他言笑宴宴地转手把梅子塞到了华容嘴里,对他道:“小华容,多学着点吧。卫大人能教你的东西,实在不多了。”
卫大人喜欢钓鱼,就让他钓。
他乐无涯这眼深潭里,没鱼,全是钩。
第152章 博弈(十一)
在入秋前,乐无涯给南亭送去了一封书信。
信是写给明家阿妈的,问候了她的身体,并询问明相照是否已从家中出发,前往益州城考试。
在信的结尾,乐无涯请明家阿妈勿要着急回信,等明相照考试归来后,再亲自复信不迟。
乐无涯晓得,闻人约从来是主意大过天,考试一类的大事,他绝不至于耽误。
他去信,实则是为了给明家阿妈一颗定心丸吃,再多添上一层保障。
明家阿妈不识字,收了信,定是要请通文墨的邻居来读上一读。
旁人一看这信是自己亲笔写的,便知他乐无涯就算受了擢升、离开南亭,却仍记挂着明家之人,不曾忘怀。
这样,即使将来闻人约真来投奔他,明家阿妈独身一个留在南亭,也能多受四邻照拂。
不过,闻人约的回信未至,麻烦先到了。
……
现今的乐无涯,脑袋顶上顶着三座大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