掌管刑狱讼事、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按察使郑邈,醉心古玩、颇有睡狮眠虎之象、主理政务钱粮的布政司使丰隆,以及主管军事、与裴鸣岐乃是旧相识的都指挥使凌英勋,合称一省之“三司”,均是他的顶头上司。
一日,按察使司忽然发来公函,要乐无涯调阅钱知府坠水而亡的案件,细细观视。
此函乃是按察使郑邈亲自签发,可见其重视。
乐无涯将指尖抚在函上,若有所思地摩挲一阵后,乖乖地依令而行,将钱知府的案卷再度调出,重温了一遍,顺便将卫逸仙、牧嘉志二人一并带来,详询当时情况。
……正好可以趁机听听牧嘉志的说法,好确认訾主簿的说辞有无添油加醋之嫌。
听闻是郑大人重提旧事,卫逸仙面露诧异,心下微喜。
想必郑大人已从临皋县农人身亡一案,一路查到了钱知府的案子上。
看来,是好事将近了。
牧嘉志的心思则要单纯许多,心中对钱知府有愧,因而对此案印象极深。
他铁硬着一张面孔,将案情娓娓道来。
讲述完毕,卫逸仙露出了精心拿捏后的困惑神情:“大人,钱知府一案早已了结,郑大人如何要再提阅案卷?”
乐无涯反问:“你问我啊?”
牧嘉志:“……”也是。
“罢,左右我是后来者,钱知府之案就算深查细审下去,总不至于是我推他入水的吧?”乐无涯问牧嘉志,“訾主簿找到没有?”
牧嘉志为乐无涯的前半句话出了片刻的神。
当初他亲自查勘现场,人证物证互相印证,可知钱知府分明是失足落水而死……
如今为何又……?
直到听见乐无涯提及訾永寿,牧嘉志才略略回神。
……罢了,钱知府再如何,斯人已逝,总还是有可能活着的人更重要些。
牧嘉志的眉眼间添了几分郁色,答道:“……还没有。”
“这么一个大活人,怎么就能在回家路上平白没了踪影?”乐无涯缓缓摇扇,“訾主簿那夜忙到夜深,眼看就要到宵禁时分、城门将闭了吧。”
牧嘉志知道乐无涯所指何意。
訾主簿失踪当日,城门口守军确实懈怠得可恨,吃酒的吃酒,耍钱的耍钱。
可若说訾主簿当夜被贼人劫掠出城,这么大的动静,他们除非集体耳聋眼瞎了,才会无所觉察。
贼人既不能夤夜出城,最好的方法便是隐匿藏形,等到第二日天黑闭市,来城中兜售商品货物的贩夫走卒们纷纷离城,那时才是他混入其中,带着訾主簿悄悄离开桐州府的最好时机。
可带着个大活人,能如此便捷地藏起来吗?
落脚地又能选在哪里?如何确定没有人告密?
况且,訾永寿失踪次日,乐无涯便向牧嘉志索要訾主簿来身边办差,继而很快引出了訾主簿失踪的事件。
眼见訾永寿遍寻不着,刚接手军务的牧嘉志果断出手,将城门铁桶一般围了起来,将守城士兵们从头到尾换了一遍血。
自那日起,城门口凡是能容下一人躲藏的车驾,皆须接受严格盘查。
即使是要将家人棺椁送至城外埋葬,孝子贤孙们也需得随身携带路引和衙门开具的销户文书,以供守兵查验。
半月以来,牧嘉志日日严防死守,从无懈怠。
然而訾永寿仍然如泥牛入海,活不见人,死不见尸。
可若说訾永寿已然不幸罹难,也讲不通。
桐州府人口密集,城中压根儿没有什么无主之地。
这样的大热天,尸首压根儿放不住,不消两日就得招苍蝇。
这十几日下来,即使訾永寿埋在地下三尺,那块地怕也能臭得野狗路过都得哕出隔夜饭来,左邻右舍又怎会无所觉察。
乐无涯一语说到了牧嘉志的心坎上:“如此看来,訾主簿倒像是被人藏起来了。”
牧嘉志淡淡地撩他一眼:“被大人藏起来了吗?”
乐无涯合拢扇子,对他抬手一指,又画了两个圈,眯着眼睛做法道:“诬赖好人,天打雷劈。”
见状,卫逸仙浅浅一哂。
牧嘉志实在看不惯闻人知府这不着调的模样,撇开脸去,不再多言。
乐无涯又揣测道:“会不会是他自己想效仿陶公,弃官归隐?或者是办错了差事,心虚惶恐,要逃出城去避祸?”
闻言,卫逸仙微不可察地笑了一声。
那日的守城力量极是松懈,訾主簿若是独身一个,低头缩肩,装作行路之人,在城门关闭前顺着墙根溜出去,还真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。
牧嘉志斩钉截铁道:“绝不会!”
见乐无涯凝目于他,牧嘉志一张铁石面孔终于是有了松动:“下官失礼。和谦……訾主簿就算辞官,也会提前告知于我,不至于不告而别。况且,他家无薄田,只得片瓦遮头,辞官之后,他一书生,肩不能挑、手不能提,又何以为生?”
卫逸仙将他这番恳切言辞听在耳中,并不动心,暗笑不已。
浅。
牧嘉志还是太浅了。
牧嘉志在刑狱一门,的确是翘楚。
可若论选人用人,那他真真配得上一句“志大才疏”。
当初,卫逸仙决定要打訾永寿这张牌时,便定下了“以利相诱,以怨相挟”的方针。
既然要用财帛动人心,卫逸仙就非得将訾永寿的底牌摸个门儿清不可。
訾主簿跟着牧嘉志这个清水官儿多年,相较于其他捞得肚儿圆的衙吏,极是清贫,手里虽说攒了些体己,但实在不多,花一个子儿便少一个。
这些钱被他牢牢攥在手里,藏在家中一眼老灶洞左侧,一只方胜状的扁匣子里,盛着訾主簿这些年来的全部俸禄。
这点压箱底的钱,他秘而不宣,全家只有訾永寿自己知道钱藏在哪里。
卫逸仙先前刺探良久,雇了一名善于翻墙的小贼,才在某次衙门发放月例银子时,探得了他藏银的位置,摸清了他那点可怜的家底。
前两日,他寻着机会,又让那小贼去刺探,发现那匣子里已经空空如也。
……换言之,訾永寿早就筹划着要跑路了。
他将体己悄悄取走,把弟弟归牧嘉志养,既全了忠义之心,又给弟弟找了个下家、
他以为这样就能蒙混过关?
当真天真。
牧嘉志不知卫逸仙心中所想。
他顿了顿,继续道:“至于说訾主簿擅自逃离,更是无从谈起。”
“哦?”卫逸仙在旁闲闲道,“牧大人何以如此笃定?”
牧嘉志瞥他一眼,冷冷道:“訾主簿与我朝夕相处,我素知他性情温懦,无甚主意,但也不是蠢的。即使是他办错了事,有心逃离,也该提前告假,迁延些时日,如此一来,等发现他失踪时,他不是能逃得更远了吗?况且,他与弟弟感情笃厚,万不会抛下他一个,独自离开。”
乐无涯玩笑道:“这也不是,那也不是,该不会訾主簿是被牧大人刁难跑了吧?”
这明显的调侃之语,落在牧嘉志耳中,却令他陷入了无边的沉默。
半晌后,他抑声道:“我待他……是有些刻薄。”
乐无涯用扇子轻敲着桌沿,大方道:“他若能回来,爷做主,给他多些辛苦费。”
牧嘉志迅捷地抬眼,眼风颇带疾色:“大人这是何意?”
乐无涯马上道:“你看看,你看看,你这么一瞪人,我都害怕。何况人家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吏?”
牧嘉志无语凝噎之余,又有些心虚:“……有那么吓人?”
乐无涯往后缩了缩,委屈道:“吓死我了。”
牧嘉志懒得理他了:“……”
见二人都不说话,乐无涯便自顾自分析起来:“訾永寿既无法被人挟持出城,又不似私逃;家私未措、弃亲于户,又不似辞官归隐;夏日酷热,尸身运不出城,更是藏匿不住。想来想去,那便只剩下一种可能……”
话说至此,杨徵忽然匆匆来到。
他径直道:“大人,按察使司的轿子已到府门之外,请您速去接引!”
卫逸仙有些讶异:“郑大人来了?”
牧嘉志:“……”来得好快。
不过,牧嘉志想一想,便也释然了。
郑大人其人,向来剑走偏锋,别有思想。
他前脚发函来,叫闻人知府自行调阅钱知府的案卷查看,自己后脚便至,不为别的,就是在考察闻人知府为官是否勤勉,是否能做到令行禁止。
世上有贪官、佞臣,自然也有那等懒官,从来是懒得动弹,耽于享乐,自己一年到头看不了几篇文章案卷,一应文书皆叫底下官吏代笔回信。
郑大人最爱捉弄此等人,便变着法儿叫他们难堪。
说起郑邈大人,此人既促狭,又正直,说是正得发邪,不大对劲;说是邪里透正,也不大相宜。
即使是牧嘉志,对他的性情也有些琢磨不透。
好在闻人大人为官尚正,足够用功,不怕上司考问,否则现在非得吓出一身白毛汗来。
与此同时,乐无涯双眼放空了一瞬,才站起身来,扯一扯衣襟,迈步向外走去。
牧嘉志与卫逸仙随在乐无涯身后,一起步出府衙。
路上,卫逸仙尽着他副手的职责,向他介绍这位鲜少在衙中安坐的郑邈大人来:“大人,咱们这位郑大人是天定十四年的进士,字三水,直隶人士。他的性情有些不寻常,您莫要被惊吓到。”
“怎么个不寻常法?”
牧嘉志接话道:“郑大人曾以身试险,伪造身份,让人牙子把他贩进一名姓张的富户里,顺藤摸瓜,挖出了这家一对孪生的少爷小姐喜好虐打杀害家仆,以此取乐的案子。”
卫逸仙:“这还是郑大人是按察副使时候的事情。迄今大概过去五六年了吧。”
乐无涯轻声道:“……五六年了啊。”
话罢,一行人迈过门槛。
门口轿夫也适时压轿,里面走出了一名团领红袍的官员,眉眼间隐有风霜之迹,但因着时常嘴角带笑,身形宛如玉树,因此看不出具体年龄来。
最叫人瞩目的是,在他官帽之下的长发里,藏着一条用红玉珠编好的小辫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