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未语先笑:“闻人明恪,桐州的府台大人,初次见面……”
下一刻,他望向乐无涯,哑口失言,原本红润的面色渐渐转为苍白。
乐无涯佯作不察,恭敬行礼:“因着按察使大人公务繁忙,未曾前往使司拜会,实乃下官之过,请大人恕罪。”
淼淼,自从反目之后,真是许久不见了。
作者有话要说:
当COSER遇到正主.jpg
第153章 义绝
乐无涯还是乐无涯时,得天子令,在短短两年之间连过于乡试、会试,于天定十四年登了明堂。
殿考当日,考生们着青白长袍,戴儒士巾,分列昭明殿两侧,各自垂头,神情庄严肃穆。
乐无涯立在最前,发间用红檀珠绑了一条小小的辫子,藏在发间。
这红檀珠是他新得的礼物。
昨日,两个小的从宫里偷跑出来,说是给他送考,赠了这串珠子给他。
项知是骄傲地抢话邀功:“我买的珠子!”
项知节抿着嘴,有点不好意思:“我……我开的光。”
项知是瞥他一眼,拆穿道:“六哥,别往自己脸上贴金啊,你没得道,又没升仙,开什么光?顶多算你对着我的珠子念了一遍经。”
项知节难得有点着急,身体微微向乐无涯倾近:“老师,我,我很虔心,照着……照着开光仪式做的,分毫不差。”
乐无涯甚是喜爱这样亮色的小玩意儿,缠在手腕上观视,笑道:“一人出钱,一人出虔心,很好,我明日必高中状元。”
此话并非他夸口虚言。
乐无涯本就是皇上亲口点去应试,自有天恩庇佑。
此外,他因着外貌出众,口齿伶俐,自幼生在上京,随着命妇母亲出入宫闱,在场的无论是司礼内监还是监试官,都与他相熟。
任谁都知道,只要不出差错,今科状元非他莫属。
不少考生都对他的才名有所耳闻。
乐无涯曾在对景族的铜马之战中立下赫赫之功,虽说自幼也读诗书、明礼义,到底是由武转文,却仍能在众位寒窗十载至数十载的考生中脱颖而出、拔得头筹,可知此人是水中龙,天上凤,不可与之争锋。
寻常考生既自知难以与此等人物比肩,面上以礼相待,心中敬而远之,暗叹自己倒霉,怎偏偏与此人同科应试。
乐无涯答完试题,便与另一名同时交卷的考生前后脚出了昭明殿。
他今日答题答得顺遂,便像只骄傲的孔雀,在前走得器宇轩昂、成竹在胸。
正走着,他忽然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浅笑。
乐无涯回头望去,看见那与自己同时交卷的考生笑盈盈地盯着他的后脑勺瞧个不停,见他回望,也不见收敛,反倒注视着他,嘴角笑意更盛。
普通考生初入宫闱,前有内监引路,四面是宏伟宫墙,多数是心有戚戚,不敢张狂,只敢低头行路,但乐无涯这些年来经常出入宫廷,不讲那些个规矩。
他笑问:“兄台笑什么?”
那人敛住笑意,虚指一下他的头顶:“见谅。我见足下头戴红珠,昂然而行,颇像……”
“像什么?”
那人喜笑颜开:“颇像我家养的那只小白鹅。”
乐无涯愣了片刻,大笑出声,惹得一旁的司礼内监一阵惶恐,轻声提醒道:“乐公子,低声些,好叫奴婢交差啊。”
那人见太监这样尊称他,不禁好奇:“这位内监大人认得您?”
乐无涯自报家门:“在下姓乐,名无涯,字有缺。”
然而那人继续用好奇的眼光打量乐无涯,仿佛乐无涯并没能解答他的疑惑。
乐无涯懂他的意思了:“……我乃昭毅将军乐千嶂第三子。”
这下,眼前的考生豁然开朗了。
他坦荡荡地点了点头,殊无奉承之意,含笑一拱手,一本正经道:“在下直隶考生,郑邈郑三水,乃直隶怀阴县怀阴村耕夫郑老头的第二子。”
乐无涯被他逗得眉开眼笑,实在喜欢他说话的调调,伸手攥住了他的手:“走哇,请你喝酒去,你跟我讲讲怀阴的风土人情,如何?”
揭榜过后,乐无涯不负众望,点了状元。
而郑邈点了二甲十八名。
待乐无涯调任大理寺后,他立即厚着脸皮向皇上讨人,把郑邈要到了身边。
彼时的乐无涯想,他前十几年的人生没过好,稀里糊涂,造孽深重,负血亲,失故友,认贼作父,偏偏养亲待他甚好,令他即便想恨想怨,也无从怪起。
如今自成一家了,他该交些新友,结些善缘,再辟一片崭新天地。
一开始,二人是很要好的。
二人兴趣相投,志向也合,乐无涯大婚时,还是郑邈来做的傧相。
郑邈为人跳脱,不事权贵,从不走寻常路。
有次,乐无涯叫他办件要紧差事。
郑邈急驱马匹,要出城去。
城门将闭,天色昏昏,处于可放行又可不放的边缘。
那城门官正是掌小权而爱用权之人,见郑邈官职不高,又行色匆匆,便生出了逗弄之心,冷嘲热讽,态度倨傲,不肯放他通过,暗示他多给些银钱利市。
郑邈与他饶舌片刻,发现此人乃是故意刁难,便不再多言,一鞭子将那城门官抽倒在地,又令左右左右制住那城门官,自行绝尘而去。
事后,即使他将差事圆满办完,仍因殴打城门官而险些获罪。
亏得乐无涯耳目通达,反应迅速,不等那城门官夸大其词地将此事闹大,一面具折请罪,讲清来龙去脉,一面为“恪尽职守”的城门官请功,总算是把此事平息了下去。
为此事,乐无涯生了不小的气,等郑邈一回来,就把他叫到书房里痛骂一顿,中心思想是,要作死啊你。
郑邈脾性也不小,长篇大论地和他对骂,中心思想则是“给你办事,你还不乐意了。你就该救我,不救我你就是没良心”。
二人吵骂一场,骂得脸红脖子粗。
吵完后,二人又共去吃饭。
席间,他们又争执起来。
郑邈朝他的顶头上司掷来筷笼一副,乐无涯掀翻了他米饭一碗。
紧接着,乐无涯弯腰捡筷子,郑邈低头拨米饭。
忙罢了,二人继续对坐用餐。
此等奇景,在大理寺中屡见不鲜。
然而,自从成婚以后,乐无涯与皇室绑定愈深,与上京诸位官员交游甚多,渐渐再无闲暇与郑邈把盏共饮、把臂同游。
共入刑部之后,郑邈与他政见相异,争吵愈发频繁。
再往后,便是相对无言,唯有沉默。
决裂是在柳姓纨绔当街杀害宋家女子的那一案发生的。
乐无涯百里奔袭,箭杀柳姓纨绔,后又连夜赶回,随即病倒在床,缠绵病榻数日,初初康复,又在长街上遭了裴鸣岐的冷遇。
返回刑部衙门后,还没来得及喘口气,乐无涯便听说了郑邈自请外放一事。
乐无涯匆匆提着买好的桂花糕去见郑邈,却撞见他正在收拾行装。
……他当真是要离开。
见乐无涯到来,郑邈淡淡地冲他一颔首,便继续忙碌了。
乐无涯给自己搬了个小杌子,坐下之后,故作轻松地问:“怎么突然要走?”
郑邈:“不想留了。”
乐无涯伸手扯扯他的衣角:“喂,谁得罪你啦?”
郑邈不答。
乐无涯不想笑,却要强笑:“说说看嘛,我给你报仇。”
郑邈终是停下了手里的工作,转过身来,静静地望着他:“前段时日,宋氏女被杀案判下来之后,你去了哪里?”
二人共事多年,只这一句话便够了。
乐无涯舔一舔唇:“你知道啦?”
“你有何权力执私刑?”郑邈将手中的书卷狠狠攥紧,逼视于他,“乐有缺,你视我大虞法度为何物?”
乐无涯反诘:“以公法而言,你有把握可以叫他偿命吗?”
郑邈反唇相讥:“那乐大人伪作强盗,格杀人犯,为何不需偿命?还是说,乐大人自认高人一等,可做那夺命判官,你想叫人三更死,人便不必活到五更了?”
乐无涯沉默半晌,后又问道:“既知我有罪,为何不检举我,却要弃我而去?”
二人问来问去,没有一人作答。
可因为太过熟稔,几乎不需作答,便已知道答案。
唯有这个问题,乐无涯不知答案。
“那是他应得的结果。”郑邈垂下手来,轻声道,“有缺,你叫我失望,我扪心自问,却不愿你死。”
“我既无法秉公,离你远些,总还做得到。”
乐无涯定定望着他,有万千的话要说,可话到嘴边,便化为无物。
半晌后,他微微笑着,眼中泛光:“兄台,你后悔那日同那只白鹅搭话了吗?”
“我从不后悔。”郑邈断然道,“我比你更爱先前的乐有缺。可你还是他吗?”
“……你不是他。”
……
如今,斗转星移,郑三水还是郑三水,相貌不曾大改,仍是嬉笑怒骂,一任心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