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知那位风水先生是否真有什么大神通,自从去他家那三间破房里跳了一通大神后,张二郎每日都笑得见牙不见眼,仿佛吞了个喜鹊蛋似的。
旁人问他缘由,他不肯说。
在死前的几日,他忽然喜气洋洋地遍请四邻,说他很快就要搬走了,从此买房置地,过上神仙似的好日子。
邻居们听说了,自是好奇不已,连声追问。
但他绝口不提,只是喜滋滋地喝酒。
没想到,言犹在耳,他却横死在家,七窍流血,死相狰狞,显然是受了鸩毒之害。
临皋县细细审了案子后,才从张二郎吓破了胆的老婆口中得知,经那位风水先生指点,张二郎自房屋东南角的地里起出一个封着金银财宝的坛子。
他以为是家传之宝,或是前主人埋在这里的宝贝,狂喜之余,生怕露财,惹来旁人眼红,开始打听去外地置办田地房产的事情。
没想到事未办成,人却枉死了。
临皋县令取出金银查看,意外发现那碎银成色还挺新,不像是长久埋在土里的样子,就连封坛子的黄纸都未褪色,怎么看都是前不久刚埋进土里的。
县令便叫来张二郎的老婆,假意呵斥她,叫她从实招来。
张二郎的老婆这下傻了眼。
她大字不识一筐,这辈子都不曾出过几次村子,哪里见过此等阵仗,唬得面如土色,哭着瘫软在地,叫起撞天屈来,说这就是自家挖出来的,其他她一概不知。
县令阅人无数,见她虽是惶恐,但不似心虚,又看着手里崭新的金银和泥罐,渐觉不安。
……张二郎这人,是在他县衙里挂过号的。
桐州府钱知府之死,与他息息相关。
临皋县令知道事大,不敢怠慢,将搜到的物证人证转呈按察使司,又家家走访、户户相询,竟歪打正着地牵扯出了訾主簿。
牧嘉志点出了案卷中的存疑之处:“大人,案卷中提到,那农人张二郎毒发身亡后,有人见到訾永寿出现在临皋县,向人打听张二郎家的案子。为何证人能一眼认出,来人就是訾永寿?”
这边厢的郑邈也收敛了心神,答道:“临皋百姓以务农为业,地处偏僻,平时只有货郎、游方医生等往来,有外人到来四处打听消息,自然扎眼。半年前,訾永寿因钱知府坠水一案,曾到过临皋,走访张二郎的四邻,询问张二郎为人如何。因为他姓氏稀罕,便有不少人记住了他,叫他‘紫大人’。六月初二午时一刻,訾永寿再至临皋,向路过的二位农民探听张二郎被鸩杀一案,其中有一个正是张二郎的邻居,被訾永寿面对面问过话,当时便看他面熟,回家后才想起,此人是‘紫大人’。”
说着,郑邈自袖中拿出一物:“临皋县令为求妥帖,请来画师,由两人各自口述,画了两张画像。”
画像上的人,容长脸、下垂眼,眼睑有小痣,确是訾永寿无疑。
郑邈问道:“今年六月初三那日,訾永寿何在?当日衙门出入记档,请调来一观,如何?”
牧嘉志悄悄咬紧了牙齿,吩咐人去取记档来。
……然而,即使看不到册子,他已知道结果。
訾永寿为人勤谨,鲜少缺勤,自入夏以来,他只请了六月初二、三共两日的假。
记录分明,无从抵赖。
“这倒奇了。”卫逸仙在旁帮腔,“若说张二郎的案子是訾主簿犯下的,我确是不信。据案卷所说,张二郎死于六月初一正午,为何訾永寿在案发后才跑去临皋探听案情?从桐州府到临皋县,骑快马大约小半日可达,可訾永寿并不擅骑马……”
说着,他似模似样地向牧嘉志提问:“牧通判,可对?”
牧嘉志无声地一点头。
訾永寿胆小,不敢骑快马。
他想去临皋,只能骑驴,或是雇车,至少得花去大半日光景。
牧嘉志记得清楚,訾永寿是六月初一中午告的假。
彼时,他的确有些魂不守舍。
但牧嘉志正忙着汇总刑案,准备呈送给新到任的知府闻人约阅览,忙得焦头烂额,是以并未多问,只说请假可以,但他得用一个下午把这两日的活干完。
在那之后,牧嘉志坐了下来,默默地干到了月上梢头,才起身告辞。
而据证人所说,訾永寿是在六月初二的午时一刻和他们搭上话的。
这即是说,訾永寿从衙门一出来,就在城门下钥前出了城,直奔临皋,趁夜疾行,才有可能在次日午时抵达临皋。
他为何这般火急火燎,又目的明确地直奔临皋?
“这确是诡异之处。”郑邈道,“况且,临皋不在桐州治下,他又是从何处得知此案?”
沉默良久的乐无涯忽然开口:“……就像是有案子的幕后主使,知道六月初一时,张二郎必死,叫他去临皋看看人死没死透似的。”
牧嘉志闻言一悸,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向乐无涯。
就像他只有訾永寿一个朋友一样,訾永寿同样是个不擅交际的闷葫芦,只有他这么一个朋友。
若说他能听谁的话,那只有是——
“没有证据,闻人知府不该胡乱推测。”郑邈道,“訾主簿的行动有异,着实可疑,即便不是真凶,也是知情之人。不找到他,此案难解。”
“因此,当下最要紧的,便是找出訾主簿的下落。”
牧嘉志和乐无涯对视一眼。
郑邈来前,他们就在讨论訾主簿的去向问题。
乐无涯索性对郑邈又讲了一遍。
郑邈沉吟片刻,问道:“你认为訾永寿还活着,只是被人藏在桐州府内,未曾出城?”
乐无涯:“是。”
“不一定。”郑邈道。
“愿闻其详。”
“若是将訾永寿杀死,割尸成块,下锅烹熟,做成包子或是炖肉,分而食之,将骨头炖烂掩埋,不失为一桩毁尸灭迹的好办法。”
卫逸仙:“……”
他默默将刚拿起的一块点心放回了盘中。
乐无涯眼睛也不眨一下:“确有可行之处。将人肉杂与牛羊猪肉一起烹饪,确实吃不出太多区别。当年江州便有类似的惊天案件,可做镜鉴。”
“但是,在桐州行不通。”
郑邈:“哦?”
乐无涯侃侃而谈:“江州的杀人客店地处城外,常年与土匪勾连,替他们毁尸灭迹,所以在自家猪圈后建了一处四窗封紧的屠人所,以此掩人耳目,可见要做成这种勾当,务必得有一个足够掩人耳目的场所。桐州府内确实有几处杀猪宰羊的地方,但为着通风散气,从不封闭,且常有人来往,怕的是贼人偷肉,人手多,眼又杂,实在不算隐秘。”
“二来,人肉难以处理,难免有残毛指甲之类难以处置的东西,此处又不是江州杀人客店,位在荒郊,行路人行色匆匆,饥肠辘辘,能有一口饭食果腹便千好万好,不会细嚼慢咽;万一混了一小片指甲,被人吃了出来,岂不是万事休矣?”
乐无涯分析得头头是道,卫逸仙听得脸色煞白,几欲作呕。
郑邈一点头:“闻人知府耳目灵通。江州食人案乃是秘案,细节一向不为寻常人所知的。”
乐无涯对答如流:“江州与我家乡毗邻,即使朝廷有心保密,又怎禁得民间流言满天?”
郑邈见他答得滴水不漏,又问:“那你怎知他不会独身一人,逃出城去?”
先前谈论訾主簿失踪一事时,牧嘉志并不知临皋案的存在。
如今看来,若訾永寿与临皋案有关,那他确有充分的私逃动机。
他定一定神,朗声答道:“大人,下官认为有可能,但不大。”
就像他先前与乐无涯讨论时所说,訾永寿有心逃离,必会露出些痕迹来,比如事先向衙门请假,多争取些逃跑的时间;比如给弟弟多买些药储备着;比如回家安抚弟弟,谎称要出公差,并交代给他家里的银钱放在何处,等等。
总之,訾永寿与弟弟兄弟情笃,这么些年来,牧嘉志看在眼里,知道至少在这上面,訾永寿真没法做到毅然断舍。
郑邈拍板道:“既是如此,那就先在城中搜查。按察使司共有七十二名巡捕,我留了十人看家,其余已全部带来了。”
卫逸仙在旁优哉游哉地打哈哈:“大人,恕下官直言,此举是否有扰民之嫌?”
“这些人都是我调·教的,干不出那等搂草打兔子的污糟事来。”郑邈道,“先亲再疏,先近再远。待搜遍官吏家中,再查检妓院、戏院等地。訾永寿想藏身,必是要藏在相熟的人家里;若是死了,天气如此炎热,尸身也得存在冰库、地窖一类。”
说着,郑邈转向乐无涯:“闻人知府以身作则,先从贵府邸搜起,如何?”
乐无涯:“……?”
第155章 博弈(十三)
乐无涯定下神来,微微挑眉。
郑邈:“闻人知府,有话就说。”
乐无涯:“确实有话,不过有些难听,明恪胆小,怕大人降罪。”
“说。我准你无罪。”
乐无涯直视于他:“郑知府既然带了六十余名捕快前来,那这六十人要搜查的,怕不只是我闻人明恪一人的府邸吧。”
郑邈颔首,表示认可。
乐无涯目光灼灼,直视于他:“据下官所知,按察使司负有监督地方官吏之责。大人前来桐州履职,下官不敢不配合。可如此大张旗鼓,难免让人遐想。”
郑邈一语道破了他的言外之意:“闻人知府是在怀疑我郑三水假借巡查之名,跑到你桐州府来索贿赂、打秋风?”
乐无涯直言道:“即使大人无此心思,安知办事的人不会阳奉阴违?”
被人如此恶意地揣测动机,郑邈却毫不恼怒。
相反,他眼中流露出了欣赏之色。
——怕手底下的人被别人欺负了去,敢于直言指出上级行动的可疑之处,是个有担当的官儿。
“闻人知府尽可放心。訾永寿的去向,与钱知府的坠水案息息相关。别说我郑三水不爱财帛,就算我真是那等爱钱如命的昏官,也不会在这种能直达天听的大案要案上捞钱。闻人知府大概已把城中可供人藏身的地方翻了个底朝天,只剩这些官吏,彼此抬头不见低头见,无凭无据闯入他们家中搜查,太容易动摇人心,伤了和气。所以,这等得罪人的事,还是叫我这个远道而来的按察使来办,最为稳妥。”
说罢,郑邈起身,扬声喝道:“汪承!”
一名捕头打扮的缁衣武官闻声,大步踏入门来:“大人。”
“衙中人员查点得如何了?”
汪捕头中气十足,声若洪钟:“依官吏名册,桐州府衙共有大小官吏共二百一十人。如今人已在东厅聚齐,一个不差。”
郑邈赞了一声:“治衙倒是严明。”
他又问那捕头:“消息可曾走漏?”
汪捕头面无表情,说话带着股一口唾沫一个钉的斩截利落:“大人放心。在外公干之人被召回时,皆不知缘故,绝无泄密之虞。”
“好。依照黄册簿子,叫你手下的人抄录官吏各自名下的房产地址,随身带着訾永寿的画像,一一查探,不可遗漏。人员如何分派,听你调遣。记着,身着便服,切勿扰民。还有,给桐州诸位府衙官吏传我郑三水的一句话:待搜查结束,众位官吏归家之后,发现丢了财物、砸了物件、跑了猫狗鸡鸭,尽管来找郑三水索赔。到时候,我不找旁人,只叫你汪承来说话。听明白没有?”
汪捕头沉默地冲他一揖手,步履铿锵地走开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