郑邈吩咐完毕,余光又落在了乐无涯身上。
只见这位年轻知府大人的目光一路追随着汪捕快远去,似是格外关注他的去向。
……甚是古怪。
可是,郑邈看着看着,竟渐渐走了神。
怎会连后脑勺的形状,都和那人一模一样?
这时候,乐无涯转过头来,目光热切,一双天然汪着一渠水的多情眼里,闪着不合时宜的精光。
乐无涯用一种异常喜悦的语气问道:“大人,汪捕头他每月俸禄多少啊?”
郑邈:“……”
郑邈直接点穿了他的心思:“不许来我按察使司挖墙脚。”
乐无涯垂下了眼睛:“……哦。”小气鬼。
郑邈见他喜怒形于色的模样,暗暗摇头,想,真像是一个模子里捏出来的。
那人从前见了什么得用的好苗子,也是这副乌鸦见了宝石的样子,伸着脖子野心勃勃地要把人叨回自己窝里。
自己不就是被他这么叨回去的吗?
他端起茶碗,抿了一口,以宁心神。
这世上奇人奇事颇多,他郑邈经办刑案无数,且常常深入民间,比寻常官吏更加见多识广,确实见过明明非亲非故、但相貌比血亲兄弟更相近的人。
这会是巧合么?
牧嘉志出言,打破了堂上沉默:“郑大人,我在桐州府内没有宅邸,住在府衙中,我与訾主簿的关系又最为亲厚,便请从我开始查起吧。”
郑邈将纷繁思绪从过往抽离,摆一摆手,道:“清者自清,牧通判不必着急,你的住所,我自会派人查探。”
说着,他的目光落到了卫逸仙身上。
卫逸仙束手低头,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惶恐恭敬之色,心下却并不是真的慌乱。
在桐州府内,他仅有宅邸一座,且规制正当,比闻人知府的新宅子还小些,实在不怕人查。
他低眉顺眼地客气道:“请郑大人寒舍小坐。”
郑邈说:“这就不必了。听说卫同知雅好古物,若是本官到了你家,不小心跌了个瓷瓶儿,以我那点儿微薄俸禄,怕是要还到下辈子去了。”
卫逸仙苦笑:“郑大人莫要顽笑,下官只是附庸风雅之辈,家中多是仿古之作,并非真迹。些许古董,也不过是些杯盘碗碟之类的家传之物而已,实是不值得什么的。”
“免了。君子不立危墙之下。说起来,我临走前还得交代一句,叫我那些个粗手笨脚的人小心些,莫要伤了卫同知的珍藏。”
乐无涯问:“大人要去哪里?”
郑邈整一整衣襟,好整以暇地看向他:“刚刚不是说了吗,去你家里。”
乐无涯:“……”
“由我这个按察使亲自登门去搜知府家宅,其他桐州官吏看在眼里,便也挑不出什么理来了。闻人知府,你认为如何?”
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相当明确了。
乐无涯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。
乐无涯沉吟片刻,面朝向郑邈,轻轻的一点头:“那就烦劳大人了。”
……
乐无涯搬入这间宅院时,正是荷叶田田、碧色接天的时节。
如今时至秋初夏末,满池莲花已现衰败之相。
郑邈说是来查,便真的来查。
耳房、边室、杂物间,一处都不曾放过。
就连荷花池,他都派人下去摸了一圈,并玩笑说怕有尸首藏匿在内。
牧嘉志、卫逸仙不敢擅离,各自陪同在旁。
而掌管府中所有钥匙的小管家华容默默尾随着他们,将上了锁的房舍一一打开,并安排杨徵划着小舟,载着郑邈的随从下荷塘摸尸。
华容似乎是有些怯场,一路上都把脑袋埋得极低。
这样,他额上密密的汗珠滚落下来时,便能不那么明显了。
但是,郑邈的脚步,还是不可避免地停在了后院中那方上了大锁的地窖前。
“院落大而清净,是个好地方。”郑邈赞道,“这么好的地方,闻人知府不花一分一厘就搬了进来,可当真是得了一桩大便宜啊。”
乐无涯袖手随行,面不改色道:“倒也不是一分不花,我近来预备弄个小演武场出来,练练拳脚骑射,也好延年益寿。将来若有调动,也是拎着行李原样搬出去,不会据为己有的。”
“如此最好。”郑邈一指地窖上头的黄铜大锁,“把这里打开看看。”
华容一直不敢说话,喉咙干涩得紧,此时一张口,声音简直颤抖嘶哑到了吓人的地步:“大,大人,这里没有……”
他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,急忙咽了口口水:“……没有钥匙。”
但他老鸹似的怪异嗓音,还是引起了郑邈的注意。
他注视华容半晌,笑道:“到底是小孩子,年轻体热,才跟着咱们走了这一会子,就流了这么多汗。”
华容低着头,手里拎着的钥匙串丁零当啷地发出撞击声。
……仔细看去,是他的手在抖。
华容也察觉到了这点异常,亡羊补牢似的,急忙伸手抓住自己的手腕,闷着脑袋,一言不发。
乐无涯竟没有第一时间出言为他解释,目光也落在了紧闭的地窖门上,若有所思。
见这主仆二人情状有异,卫逸仙心中掠过了一丝疑影儿。
他眼珠一转,一面替乐无涯打圆场,一面暗暗上起了眼药:“郑大人,这孩子姓华名容,是跟着闻人知府从南亭来的,曾是乞丐出身,胜在口齿伶俐,待人周全,素来是个机灵的,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,大抵是见您威仪赫赫,心下有些害怕……”
郑邈和颜悦色地望着华容,却毫无预兆地开口呵斥道:“这里面藏了什么?!”
华容结结实实地被吓了一大跳,小腿一软,径直跪倒在地,仰头望着乐无涯,神情中是难掩的惶恐和害怕。
这下,就连对乐无涯从无怀疑的牧嘉志也起了疑心,目光在华容和乐无涯间逡巡起来。
……发生了什么?
郑邈不再废话,扬声道:“来人!”
郑邈的随从个个麻利,一个押住华容,在他贴肉的汗衫夹层里搜检出了一把小钥匙,另一人接过钥匙,与地窖的锁头一比照,正是严丝合缝。
华容垂着脑袋,睁着一双大眼睛,含泪看着乐无涯。
地窖门被掀开的瞬间,一股潮湿的异味扑鼻而来。
华容一瘪嘴,终于是忍无可忍,哇的一声哭了出来。
“大人,我,我有错……我对不起您——”华容哽咽道,“您要我找人处理的东西,我藏在这里了……”
在看清地窖里的东西后,在场几名官员脸色顿时变得哭笑不得。
……里头堆着齐腰深的沙子和塘泥。
乐无涯作目瞪口呆状,看着里面堆埋着的沙土:“华容,你……”
见到里面黑沉沉的一层烂泥巴,牧嘉志哪里还有不明白的。
养过荷花的人都知道,荷花池里积有厚厚淤泥,若不及时处置,易生异味,影响赏玩,所以要时时将塘泥清运出去。
然而塘泥不能随便倾倒在道旁或是农田之中。
塘泥气味不佳,又容易板结,影响土质,须得有专人处置,做成花泥,才是最好的。
请人处置塘泥,是要花上一笔钱的。
这小乞丐大概是迷了心窍,想多弄些钱来零花,拿了闻人知府的钱,并没找人清运塘泥,而是自己想办法把塘泥运到此处,偷偷倒在了地窖里头。
他怕有异味滋生,又用修演武场时铺场的粗沙来掩埋,好去除异味。
他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,没想到郑邈会跑来搜府,撞破了他这桩不大光明的勾当。
华容不敢申辩,涨红了头脸,呜呜地抽泣着。
乐无涯也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,一把把软趴趴的华容拎起来:“滚滚滚,小丢人现眼的,等我闲下来再找你算账。”
郑邈却并未轻易罢休。
他对旁边的人一使眼色。
随从不避脏污,麻利地跳入了齐腰深的泥沙混合物中,低头摸索了好一阵,确认别无他物,才仰起头来,对郑邈摇了摇头。
这里又是泥又是沙,脏成这样,就算曾经有过什么痕迹,也不可再得了。
郑邈正沉吟间,被乐无涯垂涎过的汪承居然再度现身。
他匆匆而来,一见郑邈便拜倒在地,简明扼要道:“大人,訾永寿找到了。”
此一惊非同小可。
牧嘉志和卫逸仙都愣在了原地。
牧嘉志张了张嘴,未能吐出一个字来,眼底却闪烁出了薄薄的泪光。
郑邈用眼角余光瞟了一眼华容,发现这小子只一味抹眼泪,害怕地抽噎不停,好像对这边的对话毫不在意,没有半分知情的样子。
郑邈收回隐秘的视线,问道:“死的活的?”
“活的!”
“从何处寻得?”
汪承单膝跪地,目光旁移,犹豫了片刻。
郑邈提高声音:“说话!”
汪承口齿清晰地答道:“在卫同知家中后院。一口枯井之内!”
一直袖手旁观的卫逸仙怔住了。
待明白发生了什么后,卫逸仙的神魂陡然剧烈震荡起来:“一派胡言!……怎会——”
心电急转间,他自知必是着了什么人的道了,忙匍匐在地,凄声道:“大人,此必是有人诬陷下官!訾主簿既是活着,下官请求与其当堂对质!”
郑邈:“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