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着他们打着晃儿走出牢房时、那副如获救赎似的不值钱的样子,马四鄙夷地笑了。
马四晓得,这二人不过是追随着老爷拍马屁的低劣货色,最多是老爷想钓鱼时,他们能点头哈腰地递个杆儿、打个窝。
和他们一起入狱,马四甚至有种被羞辱和看低的感觉。
一天过后,经常替老爷送信的马弁也被送出了监牢。
牢狱中,只剩下了马四和另一名僮仆。
那是个不起眼却机灵的毛头小子,就关在他的隔壁。
他经常鞍前马后地追随老爷,知道卫逸仙做过的不少事情。
马四最担心的便是这个小子。
别看这小兔崽子如今缩在角落一声不吭,小脸煞白,看起来是个安分守己的,但他平时甜言蜜语,拿了老爷不少赏赐,当着老爷的面扮哈巴狗,一背过身去就摆出副颐指气使的倨傲架子,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。
马四时常隔着牢笼栏杆,轻蔑地斜睨着他,用目光无声地警告他,以免他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。
倘若他忘恩负义,吃不了苦头,敢张口攀咬老爷……
但还没等马四琢磨出来这小东西背叛老爷后、自己应当如何替天行道时,小兔崽子就被两个狱吏脚不沾地地拎了出去。
直至傍晚,那间牢房仍是空空荡荡。
马四心中惴惴,怕他熬刑不过,真的招出什么来,便在狱吏送晚饭来时,旁敲侧击地问,小兔崽子什么时候回来。
狱吏满不在乎道:“放出去了啊。”
马四滞在原地:“……放了?”
“查不出什么来,自然放了。”狱吏略显粗暴地丢下一碟菜和一只窝头,“吃吧。”
马四拿起窝头,送到嘴边。
窝头异常粗粝,咀嚼起来宛如在嚼沙砾。
他直着脖子咽了下去,直捶了好几下胸口,才勉强将这口窝头顺了下去。
可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淤在了他的嗓子眼里,叫他吞吐不得。
当天,马四一夜无眠。
他惴惴地等了两日,终于等到了又一次提审。
马四精神萎靡地被提到刑房时,乍一抬头,吓了一大跳。
这次来审他的,居然是那位姓氏古怪的知府老爷。
乐无涯大马金刀跨坐在一条板凳上,笑眯眯地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一遍。
打量出他一身的鸡皮疙瘩后,乐无涯用折扇轻轻一指他:“把右手抬起来。”
马四低着头装傻。
但跟着乐无涯的那两个随从可不是省油的灯。
何青松大步向前,将他垂在身侧的右手一把抓出。
杨徵单手压在佩刀刀把上,提防着此人骤然暴起伤人。
在二人夹击下,马四被迫伸出了右臂,试图攥起的手掌也被强行抻直了。
乐无涯低头看了一眼他那缺失了一块的指甲,了然地一颔首:“好了。押回去吧。”
重新被狱吏架住时,马四才如梦初醒。
知府老爷要看他的右手?
……他的手怎么了吗?
直到被丢回牢房,在初秋未散的暑气中,他终于想起了纰漏所在。
……自己当初前往临皋县办事时,没听老爷的话,为图点凉快,把本来裹缠在手指上、被汗沤透沤烂的纱布随手扔了。
要知道他并不是断了截手指,只是掉了片指甲。
他日日看着,并不觉得哪里别扭,因此并没往心里去。
趴在地上的马四猛地打了个大寒噤,下意识把残缺的指甲往掌心收拢。
……不过是徒劳而已。
他的掌温急速流失,打摆子似的颤抖起来。
无数念头在他脑中汇聚,又被冲散。
他把差事办坏了,实在对不起老爷。
老爷会如何想?会怀疑他的忠贞吗?
毕竟其他的人都已经一一放出去,间接证明了自己的忠诚,只有自己迟迟不出……
他冷汗淋漓地蜷在牢笼一角,被漩涡似的慌乱和恐怖压得动弹不得。
马四是极其了解卫逸仙的。
在今日以前,他颇以此为傲。
但现在,他宁愿自己从未如此了解老爷斩草除根的种种狠辣本事。
他入狱后,宁死不招,死在狱里,老爷必会厚待他的家人,哪怕是做个样子,也要告诉其他亲信,替他办事,即使不得善终,家人也能得到荫庇,一生衣食无忧。
可如今是他自己办事不力,露了马脚。
老爷一旦疑心了他,那他的父母妻儿……
……
在马四一颗心在油锅里被炸得上蹿下跳时,乐无涯抱着胳膊,对狱吏叮嘱道:“看好了他,不许他自杀。我不准他做忠仆,懂了吗?”
这些小吏是惯会看风向的。
他们已经嗅出桐州府官场即将风云变幻的味道,忙不迭地应和道:“大人您放心,咱们这招子亮得很,保准一块油皮儿都蹭不破!”
乐无涯一点头,一摇三晃地走出牢房。
靠在檐下乘凉休息的郑邈缓步走出,和他并肩而行。
“郑大人,打个赌呗。”乐无涯拿肩膀一撞他的,“他什么时候招?”
郑邈斜他一眼。
“郑大人”这个称呼,由乐无涯念来,活脱脱是个语气词,和“哎”、“喂”没什么区别。
他问:“赌什么?”
乐无涯深思熟虑一番,用扇子一拍掌心,目光清正无比:“赌一副千里镜吧。”
郑邈从袖中抽出一副千里镜,径直递给了他。
乐无涯眼睛一亮:这么好?
他毫不客气地伸手去拿:“这怎么好意思,多谢郑大人!”
然而,郑邈抓着千里镜一端,没有松手。
他说:“答我一个问题,千里镜就送你。”
乐无涯一双眼直勾勾盯着千里镜,眼皮子浅得一览无余:“郑大人请问。”
“听说闻人知府也有景族血脉。你可有什么失散多年的兄长?”
“有啊有啊。”乐无涯满口答应,“郑大人若肯把千里镜送我,别说是我失散多年的兄长,就算再涨一辈,说是我失散多年的叔叔都行啊。”
郑邈:“……”
他额角青筋蹦了几蹦,将千里镜往回抽去:“不送了。”
已然落入乐无涯手里的东西,他如何肯交出去?
他拽着千里镜另一端,义正辞严地诘责道:“您说答您一个问题就送我的,怎么能欺骗一心敬仰着您的后辈呢?”
郑邈:“……”
他初涉官场时,以为有乐无涯这么个不着四六的上司就够让人头疼的了。
没想到还有闻人明恪这样的下属在等着他。
他手上劲儿略微一松,乐无涯立即打蛇随棍上,将千里镜揣进袖子,动作行云流水,嘴上还不忘甜甜地殷切道:“多谢大人厚爱!”
郑邈把脸转到一边去,缓了缓情绪,方才转了过来:“刚才说赌什么?”
乐无涯美滋滋的:“赌他什么时候招哇。”
“赌注已经给你了。”郑邈道,“说说你是怎么想的。”
“人吓人,吓死人。”乐无涯边走边道,“马四能如此干脆爽利地连杀两人,足见他经验丰富,先前该是办过不少脏事,搞不好死在他手里的,就有替卫同知办错了差事的人。”
“卫逸仙是何等心狠手辣,旁人不晓得,他最晓得。”
“偏偏他身在牢里,一腔忠心只有天地可鉴,外人如何能知?他就算一头磕死,或者咬舌自尽,难道卫逸仙就真能善待他的家人?”
“他越是忠心,越是了解卫逸仙的为人。越是了解,他越惧怕。”
“马四若是指证卫逸仙,致其获罪,马四的家人作为卫家家奴,最差不过是重新发卖而已,尚有一线生机;若马四就此死了,死无对证,咱们缺了一份最要紧的口供,仅靠旁证,不能坐实他是由卫逸仙指使的,卫逸仙就有了全身而退的机会。”
“以卫家的雄厚家私,他大可以去做个员外郎、富家翁。但岂有如今呼风唤雨的好风光?到那时,他如此心窄之人,怎会不恨马四办事不力,叫人认了出来,害他功亏一篑、丢官卸职?……马四的父母妻儿都是卫家的家生子,卫逸仙正是靠这些筹码,驱使着马四为他卖命的。马四一拍屁股去死了,落个清净,他的家人就从筹码变成了弃子……”
乐无涯:“自古以来,不得用的弃子有几个能落得好下场的?”
郑邈静了一静,仿佛是想起了什么久远的事情。
片刻后,他问乐无涯:“马四不过是一个洗脚仆人而已。他想得了这么多吗?”
乐无涯:“他能从卫逸仙手里领到毁尸灭迹这样的重要差事,自是比一般人聪明机变些。”
郑邈:“他大可不顾他父母妻儿的性命。”
这世上确有许多愚忠之人,认为主子的恩情还不完,为了主子,父母妻儿皆可抛。
乐无涯笑说:“郑大人要相信卫同知看人的眼光嘛。要是马四是个冷心冷肺、毫无感情的杀手,咱们这位卫大人还不敢用呢。”
他顿了顿,又道:“再说,他真要一心求死,那咱们也没办法。趁他还没死,就先玩玩他喽。”
郑邈咂摸着他的话:“‘玩玩’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