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他并未起身见礼,而是蹲踞在地上,呆呆仰望着乐无涯。
……是小将军回来了吗?
姜鹤陷入了短暂的恍惚中。
在南亭县衙之上,自己扮作客商、与他堂上初见时,闻人明恪是长这个样子的吗?
他歪了歪脑袋,很快说服了自己。
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长开了。
乐无涯心中惦记着秦星钺的那条断腿,怕他真跌出个好歹,不敢耽搁,快步奔向姜鹤,险些在途中绊个踉跄。
跑到半路,看姜鹤动作灵敏地起了身来,乐无涯的心就先放下了一半。
见他直愣愣地望着自己,乐无涯大咧咧地揉了一把他的脑袋:“怎么,摔傻了?”
姜鹤一言不发,张开双臂,拥住了乐无涯的腰身。
乐无涯:“?”
姜鹤单刀直入:“闻人大人跟六皇子说说,把我要来您身边吧。”
乐无涯刚放下的心马上提了起来,动手翻看起他的脑袋来,怕撞到了脑子。
孩子本来就傻,可不能再傻了。
他一边摸姜鹤的脑袋一边问:“……怎么突然想起这茬来了?”
姜鹤说:“闻人大人与我的旧主很是相似。”
乐无涯的指尖滞在了他的发间。
不是因为他的这句话,而是因为他在他浓密的发间摸到了一条极长的伤痕。
姜鹤:“我是天狼营出身。我们小将军离营回京后,定远将军裴将军看重我,将我推荐给他的妻弟、巡按御史程以泽程大人,让我跟着他四处巡查,做些剔除奸弊、整顿风俗的事情。我不懂那些事务,只负责程御史的安全。”
乐无涯的指尖顺着伤口缓缓上移。
那狰狞的、蜈蚣似的伤口,从他的后颈上方直接延伸到了左脑一侧。
巡按御史,职责是代天巡狩,讲究的是以小监大、以卑督尊,对大虞官员进行秘密巡视和考察,并将结果直接向天子汇报。
这些御史官职虽小,权柄却大。
对他们来说,若能放下圣人之言、立身之道,只顾着自身利益,是能在官场广结善缘、过得相当滋润的。
相反,若固执己见、秉公执法,这巡按御史就是大虞最危险的官职之一。
大虞建朝以来,就数巡按御史这一官职的官员死法最为千奇百怪,各种无可查考的意外简直层出不穷。
程以泽,就是小凤凰的小舅舅。
对程家家风,乐无涯是了解的。
裴将军常年在外带兵,裴鸣岐那一身认死理的硬骨头,一半靠遗传,一半靠家传。
当死正直的程以泽碰上姜鹤这样的死心眼,其结果可想而知。
姜鹤没有提及自己这道几可致命的伤是怎么来的。
因为那对他来说是职责所在,是不大重要的事情,不值一提。
他遗憾的只有一件事:“我想要到上京去找我的旧主。”
“……可我到底是不聪明,追得太慢了些。”
乐无涯勉强扯起一个微笑:“……姜侍卫什么时候入的金吾卫?”
姜鹤:“天定二十二年一月,程御史回京述职,皇上许他留京,我也留任上京,编入金吾卫。”
乐无涯想,啊,是他死后的第二个月。
乐无涯收回心思,替他把凌乱的头发简单整理了一下:“我并非你的旧主。你就算追随我,也不过是追逐一个虚无不定的形影而已,有何益处?”
“我知道。”姜鹤笃定道,“有一个形影,就够了。”
这就是姜鹤所要的。
他从小就是这样,走一步看一步,总给人稀里糊涂的感觉。
当年的秦星钺就比他强上许多,入天狼营的目标异常明确,就是为着出人头地,给母亲争口气。
后来,跟着乐无涯久了,秦星钺就再看不上别的人了。
但乐无涯走后,秦星钺还是能够打起精神、奋勇争先,继续追逐建功立业的目标,不给自己天狼营的出身丢人。
直到他断了条腿,才就此消沉下去。
姜鹤入营的理由,就单纯很多了,甚至可以说令人啼笑皆非。
乐无涯至今还记得他的回答。
“我射箭还成,平日里射十箭,总能射中八、九箭。看见有彩头,就想来试试看。”姜鹤顶着那张沉稳异常的冷脸,认真环顾四周,“赢了的话,管饭吗?”
姜鹤的脑子从来是缺根弦的,呆得让人发愁,但乐无涯还是喜欢他,去哪儿都愿意带着他。
因为他是乐无涯教他一点射箭技巧,他就要在场边反复练习到精熟、哪怕手指磨出好几处伤口都不在乎的那种人。
也正因为此,当乐无涯决意留在上京后,就不愿再带他在身边了。
好心又倔强的傻瓜姜九皋,和上京的风水太不相合。
没想到,这小子不发一言,硬是带着一身的伤,生生追到了上京来。
乐无涯辜负过他一次,不可再有第二次了。
他沉下心来,托住了姜鹤的脸,问道:“替我办一件事,就要讹上我了?”
姜鹤恍然大悟。
原来他还有这么一个筹码可以利用!
他等于是间接地帮闻人约铲除了卫逸仙这个心腹大患,为什么不可以要点好处呢?
他果断地一点头:“嗯!”
乐无涯笑了起来,俯下身来,用自己的额头碰一碰他的:“现在我还要不起。不过你不必失落。在上京好好等我,跟六皇子带句话……”
他抬起头来,灼灼明亮的目光直落在姜鹤的眼里:“你早晚是我的。”
姜鹤心神一悸。
当年,小将军摆下擂台,邀请二十岁以下的年轻人前来挑战。
他不知天高地厚地跑去应战,以一手漂亮绝伦的箭术力压同龄军士,脱颖而出。
乐小将军看过了他的战绩,喜滋滋地走到他面前,对他东瞧西瞧,问他来投天狼营,有何壮志。
姜鹤是下级军士,早上要给长官打洗脸水、洗军靴,忙得没能吃上一口热乎早饭,肚里正饿得紧,张口就问管不管饭。
“管。”乐无涯目光热切地抓住他的手,“管你一辈子饭都成啊。”
姜鹤默默地记住了这个承诺。
他拼着性命护卫程以泽,就是为了回上京,再端一端小将军的饭碗。
后来,上京他去了,很热闹,很繁华,有无数的美味珍馐,只是没有小将军在了。
这让姜鹤迷茫了很久。
直到他重操旧业,随着两位皇子代天巡狩,来到南亭,见到了当堂审案、风姿如玉的闻人明恪。
从那时起,他心中便影影绰绰地有了这个念头。
那念头像是一把暗暗的饥火,在他腹中燃烧,催着他,让他赶快来到这人身边,端他的碗,服他的管。
时至今日,他终于得偿所愿。
姜鹤垂下脑袋:“那我等着您。您一定要来啊。”
乐无涯含笑:“一定。”
……
一只蟠龙香炉徐徐吐馨,化作轻薄雾气,飞绕盘旋,让上座之人的神色沉在雾气之后,晦暗难辨。
郑邈所拟、历数卫逸仙种种罪责的奏折,正摆在龙案之上。
三法司官员肃立于下,各自戒惧,放眼望去,只能瞧见一片黑沉沉、乌鸦鸦的官帽。
待阅审完毕,皇帝发出了一声沉沉的笑:“有意思。”
“他在南亭,将朕钦定的‘群县楷模’给拉下了马;上任桐州一月,朝廷五品官员谋害上官之事也被挖了出来。”他声色一厉,“朕的大好江山,蠹虫竟如此之多!”
无人敢接腔。
唯有郑邈一拜到底,坦然道:“皇上,微臣此来上京,一为禀告案情,听凭圣裁;二为向圣上报喜。”
闻言,上首沉默许久。
其余人等皆捏了一把汗。
圣心天威向来难测,这郑三水怎敢随意接话?
良久,皇上终于开口询问:“哦?何喜之有?”
郑邈淡然道:“皇上容禀。蠹虫生于米,生于木,生于书,滋生在万物之中,因此,要紧的不是蠹虫本身,而是铲除蠹虫的决心和手腕。桐州府治理混乱,原本就是因为吏治不清,权力倾轧。陛下任用闻人明恪,便是将啄木之鸟放归林间。千林蠹尽,江山太平,是而微臣想向皇上道喜。”
“你这舌头倒是灵巧。”皇上紧绷的面容终于放松了些许,“郑卿,你在桐州府查案日久,你认为闻人明恪此人如何?”
郑邈径直道:“他与当年的乐有缺,颇为相似。”
在场老臣后背统统一麻,齐齐抬起袖子,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。
这下,项铮沉默得比先前更久了:“怎么说?”
“他为人灵巧,为官忠正,为事机变。乐有缺最初与臣相识结交,便是这样一副面貌。”郑邈道,“可惜了,靡不有初,鲜克有终。”
“郑卿颇有感慨。朕也听得明白了。”
项铮不欲再与他谈论乐无涯,转问身旁的太监薛介:“先前,闻人明恪请求补上十万两军饷,可对?”
薛介应道:“是,兵部正在着手拨付。”
“如今看来,这一数字大有可疑。卫逸仙先前分管桐州军务,谁知这恶徒在其中动了什么手脚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