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皇上的意思是……”
“在十万两之上另外加拨七万两,供他整饬桐州防务。另拟票旨一道,急发桐州……”
皇上轻描淡写道:“卫逸仙构陷官员,杀伤平民,有杀害上官之嫌,罪大恶极,押赴上京听审。查抄卫家,所得俱入桐州公帑。”
作者有话要说:
皇上:塞钱做法积点阴德,求那个人别回来了。
第163章 真言
自离了昭明殿后,刑部尚书和左、右都御史如获大赦,快步离去。
唯有大理寺卿张远业慢行一步,与郑邈走在了一处。
如今,郑邈官至三品,是一方封疆大吏,与张远业平起平坐。
大理寺算是郑邈的娘家,二人自是比旁人有话说些。
“郑大人,好糊涂啊。”张远业压低了声音,“为何平白提起那人来?如今皇上他老人家最忌讳的便是他了。”
郑邈冷静道:“我不在京中供职,如何能知晓皇上他老人家的忌讳呢?”
张远业:“……”
他不说这话还好,此话一出,他敢确信,郑邈就是故意为之。
张远业迟疑道:“你将闻人明恪与乐……那位大人相提并论,就不怕皇上对他生出龃龉?”
郑邈:“我并不害怕。”
张远业是个性情温和之人,虚心请教道:“愿闻其详。”
郑邈道:“一来,皇上对闻人明恪本就心怀龃龉。”
对于闻人明恪这个监生出身的七品小官,是如何有如神助、连跳五级的,郑邈早有耳闻。
若皇上当真如此爱惜闻人明恪的才干,就该在兴台邵逆案破之后,就将他召入京中,暂留听用,让吏部详加勘察,再安排他的去处,而不是将这个小年轻不声不响地破格提拔至桐州知府的高位,让他这个二十来岁的嫩肩膀,硬挑起一府之主的铁扁担。
与其说是重用,不如说是天子有心要试一试他的成色,顺便将这个官场新人投入情势错综复杂的桐州,看桐州三任知府先后倒台,究竟是何缘由。
闻人明恪若是被孤立、被同化,或是干脆像钱知府一样不明不白死在任上,便是他自己无能,辜负圣上重托。
但未曾料想,闻人明恪乃是一等一的名剑凶器,刚一出鞘,便精准挖出了卫逸仙这个暗地里搅弄官场风云的痈疮、蠹虫。
皇上爱惜人才不假,但眼见此刀如此锋利,非见血不能收,难免要再生出一层忌惮和不满来:
你闻人明恪既然有天大的本事,那有困难何必找朝廷?
郑邈继续道:“二来,皇上确实不喜那位大人。然而斯人已逝,活着的人总要讲些体面。即使那位大人深负圣恩,到底生前殚精竭虑,死后未得全尸,算是得了应有的报应了。皇上向来重体面、讲体统,我说闻人明恪与那位大人相似,皇上如此宽宏大度之人,若是因为区区在下的这么一句话就刁难于他,岂不是显得心胸狭窄,无圣人之雅量?”
张远业:“……”
他倒也不想闻得这么详。
听到一半,张远业便不安地环顾四方,确认无人窥听,才松了一口气:“你呀,还是那个脾气,什么话都敢说,不要命啦?”
郑邈再度语出惊人:“是闻人明恪叫我这么说的。”
……
郑邈的表述已经足够委婉了。
闻人明恪在同他讲这番话时,用词堪称大逆不道,句句都是诛九族的浑话:
“我此番在桐州动作太大,刚一上任,就发落了一个五品官,难免引得皇上侧目。”
“前些日子,下官向京中申领了一大笔军饷,用来填补欠饷亏空。这笔钱对桐州军务十分要紧,但此事一出,下官怕皇上认为我本事太大,所以还需得郑大人帮忙,推上一把。”
“您在面圣时,可以提上一句,说我与乐无涯有些相像。”
初听到他的这一想法,郑邈难掩讶异。
但闻人明恪给出的理由相当充分:“据您所说,下官确与那位乐大人样貌相似。您即便不说,有朝一日,下官上京面圣,总不能掩面上殿、不见天颜吧?您与乐大人是故交,若您不事先禀告,皇上事后回想起来,难免心生不悦,认定您有心欺瞒。因此,您不如开诚布公,直言相告。”
“左右我这个小官已经给皇上添了不少堵了,也不差这一条。”
“史官们时时侍奉在侧,记录着君王的起居言行,皇上可以因为下官锋芒毕露,对我不喜,可您要是提上这么一句,情势便大不一样了。”
“若皇上,下官与奸臣乐无涯相似而加以苛责,岂不是显得皇上为君不仁,且对那位奸臣大人念念不忘,恨意不绝?”
“要是运气好一点,他说不定肯再拨给我一些,以示大度宽仁呢。”
……
事实真如那闻人明恪所说,皇上尽管面色不豫,但当真大笔一挥,多批了一笔军费。
十二个字,抵七万两银子。
折合下来,真能算得上一字千金了。
张远业不敢再细问了,怕平白再听到一耳朵大逆不道的言论。
然而,在沉默地并行一段后,张远业突然开口问道:“……真有那么像吗?”
郑邈简练道:“像。”
张远业扯起嘴角,勉强笑了一声:“郑大人未免言过其实了吧。世上人才千千万万,我只见过一个乐大人。若是这位闻人知府真有那位大人的才情,在科考时不就该崭露头角了吗?”
郑邈想说,闻人明恪与乐无涯的相似之处,可不仅仅是才情而已。
但他选择了闭口不言,没再反驳。
整个大理寺如今的班底,都是乐无涯在任时打下的。
包括张远业,是乐无涯离开大理寺后要来的最后一批人才。
张远业仅与他共事一月有余,便已为他心折不已。
对这么一个在心中暗暗崇敬着乐无涯的人,郑邈不必强行说服于他,反正怎么说,张远业怕也是不肯轻信的。
既然连闻人明恪自己都笃信他将来总有进京为官的一日,那就等到那一日,再让张远业亲眼去看吧。
想到这里,郑邈嘴角轻轻一翘。
他突然开始期待起将来乐无涯进京后的盛况了。
……
桐州府牢城。
乐无涯意态悠然,步入幽暗的高墙深垒之中。
即使外面艳阳高照,光芒落在沉而黑的监牢泥墙上,便仿佛被尽数吸走了似的,窒闷得令人恐慌。
待进入监牢内部,更是寒暑难辨、日夜难分,不管走到何处,都是统一的晦暗阴森。
乐无涯在一间牢房门前驻足,与牢中人两两对望。
早在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时,卫逸仙便立起了身来。
他精神尚可,唯有发丝略显凌乱,但显然是经过仔细打理的,只是牢狱中没有镜子与梳子供他精心梳洗,卫逸仙即使有心求个体面,也实在是有心无力。
不过,卫逸仙作为输家,可称得上一句风度翩翩。
被拘押下狱那日,他并未暴跳如雷或是痛哭流涕,而是异常平静地接受了他的失败。
身陷囹圄后,据狱卒所言,他照样是有吃有喝,对粗劣糟糕的牢饭、肮脏腥臭的环境并没有半句的挑剔抱怨。
卫逸仙的心性素来如此:愿赌,便要服输。
若胜负易主,他计谋成功,叫牧嘉志背上了那洗不清的污名,以卫逸仙的性情,恐怕也不会过分得意招摇,只会态度悠然地收起钓竿,慨叹自己又钓得了一尾大鱼。
所以,乐无涯同样不必洋洋得意。
那样反倒是落了下乘了。
卫逸仙规规矩矩地向他行了一礼:“大人来了。恕卫某不便出门迎接。”
乐无涯:“听狱卒传话,卫同知有事找我?”
“是。劳烦大人跑这一趟了。”
“公务繁忙,有何事情,直说罢了。”
“这些时日,罪人身在牢狱,冥思苦想,大抵想明白了您的手段与安排。”卫逸仙缓缓道,“唯有一件事情,我辗转反侧,实在想不清楚,便斗胆请大人来为罪人解惑,不然的话,罪人死后下了十八层地狱,怕也是不能瞑目的。”
乐无涯一言不发。
卫逸仙径直问道:“您是何时知道,罪人要对付的不是牧嘉志,而是您?”
卫逸仙实在想不明白,他布下了这么一张罗天大网,静等着乐无涯入彀,他却能无比精确地躲过每一步杀招,反而取了自己的命?
账面亏空、军士欠饷,人心不齐、得用者寥寥。
对他来说,这些明明才是亟需解决的头等大事。
明明只要一着不慎,他就会陷入泥淖中,裹足不前。
为何他能绕过这些明面上的障碍,将他的新官三把火全点在了他卫逸仙头上,把他的官衣官帽烧了个干净?
卫逸仙想不通,实在是想不通。
他可以败,却不能败得不明不白。
然而,他同样心知,闻人知府身为胜者,是没有必要给他答疑解惑的。
他做好了乐无涯拂袖而去的准备。
因此,从乐无涯那里听到答案时,他一时间居然没有反应过来。
“因为你在布局,我也在设网。人说桐州多倭寇、多匪盗、多刁民,可在我看来,这世上诸乱,大多自上而起。上梁不正,带坏风俗,才致民心动摇、天下不宁。”
“所以,不是你,就是牧嘉志。我在你们两个人里选了选、看了看,还是你该死。”
乐无涯的坦诚,令卫逸仙瞠目结舌。
然而,片刻之后,他释怀地一笑:“原是如此吗?”
乐无涯笑道:“上京之后,要拿我这番话说给皇帝听,诉诉冤屈、泄泄怒火吗?”
“不了。”卫逸仙摇头道,“乖乖认罪,最多是个斩首。攀咬上官,又无真凭实据,若得了个凌迟,受那些零碎折磨,还不如砍头痛快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