事到如今,他指使马四杀死两条人命、意图收买訾永寿作伪证,人证物证俱全,再辩解訾永寿不是他绑架到自家院里的,又有何意义?
况且,这“乱自上起”的一番高论,乐无涯有胆讲,卫逸仙没那个胆子复述。
卫逸仙一揖到底:“多谢大人为卫某解惑。”
乐无涯无意与这手下败将多呆。
他手头公务确实很多,连嗑瓜子都没有空闲了:“不必言谢。下十八层地狱时,诚心诚意地多跳几遍油锅,就算你感谢我了。”
卫逸仙:“……”
他愣了半晌,失笑出声。
见乐无涯抬步欲走,卫逸仙再度出声:“闻人知府,您肯解罪人之惑,罪人无以报偿,有一句话赠给您,请您善听。”
“桐州倭寇绵延难除,看似有成千上万之数,然而十有八·九实为大虞本地商贾,不过托倭之名,雇善水倭人,以行走私之事!”
“皇上封海岸、禁海运,走私者铤而走险,可获暴利,乃至于此。”
“闻人大人,您大可大刀阔斧,清倭寇、除匪患,可这些倭人背后,是无数本地士绅,利益相牵,他们怎肯相让?”
“这些年来,我从中取便,竭力周旋,就是想在众多势力中取一个平衡。罪人有罪,可有罪者,何止罪人一人?”
“钱知府绝非罪人所杀,可他当真是死于意外坠水吗?要知道,他与其他知府交好,就是想合力整饬走私一事,充盈桐州府库!”
“大人,您斗倒了我,可斗得倒这潜伏暗处的无数商贾士绅吗?斗得倒皇上严禁海运的明旨吗?”
乐无涯回过身来,静静望着面皮红涨、情绪激动的卫逸仙。
他听得出来,这确是卫逸仙的肺腑之言。
这是他与他相交以来,卫逸仙最为真心恳切的一番发言了。
“多谢提醒。”乐无涯颔首谢过,抬起眼来,眼中隐隐生光,“……人已至此,何不一试呢?”
第164章 赠礼
卫逸仙倒台的消息传至上京,并没引起什么了不得的轩然大波。
一个五品官,在地方上能只手遮天,放在上京,那只不过是小鱼一条,小虾一只,无论死活,都激不起一丝涟漪。
然而对桐州府上下官员来说,这变动堪称地动山摇了。
郑邈和乐无涯珠联璧合,将这件消息封得极死。
底下的两州十二县得到信儿时,卫逸仙已经在大牢里吃了整整三天牢饭了。
先前,桐州府诸位官员都晓得,卫大人一手揽着军权,一手揽着人事,三任知府都倒了台,他还是屹立不倒,实力可见一斑。
众位知州、知县自是把宝都押在了他身上,对破格升任的新任知府则抱持着观望态度,端看此人是雷厉风行、要与卫大人相竞相争的能臣干将,还是识时务、懂进退,处事圆融的“明白官儿”。
乐无涯最初的表现,挺像后者。
对底下两州十二县的官员来说,闻人知府颇有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意味。
他上任之后,并不气势汹汹地争权夺利,也不急着召集众位官员入府议事,只叫各府送去条陈,简述县情、州情。
迄今为止,他们甚至都没能和新任知府见过一面。
有人假托政事,前去桐州府衙拜谒,想在新知府面前混个脸熟。
可接待他们的不是卫同知,就是牧通判。
闻人明恪就这么往衙里一缩,并不大刀阔斧地求进改革。
到任一月,他推行的唯一一项政令,就是由他自己出钱,训练一支府兵,
他的举动如此低调,让桐州府诸位官员都放松了警惕。
他们想等到闻人知府出了招,再借此摸出此人的行事作风。
届时,他们对症下药,各得其美。
没想到,大家观望着、观望着,把卫大人给观死了。
这就很尴尬了。
最关键的是,此事从明面上看,与新任知府半点关联都没有。
就好像是知府大人什么都没干,卫逸仙就一通活蹦乱跳,把自己活活作死了。
但让这些人精相信卫逸仙的倒台与新任知府半点干系都没有,那是绝不可能的。
在底下官员夜不能寐、反复揣摩新任知府到底对卫逸仙做了什么时,乐无涯正哼着《老鼠嫁女》的小调,怡然自得地做他给项知节的回礼。
姜鹤淹留桐州,等了这么些时日,总不能叫他白等。
小六赠他的礼物如此用心,他合该礼尚往来才是。
近来,乐无涯喜欢上了和元子晋下棋。
他一个知名的臭棋篓子,如今碰上了元子晋这个更臭的,简直是如获至宝。
元子晋棋艺疏松,偏偏格外较真,常常是经过半晌的冥思苦想后,自信满满地下了一步送死的棋。
趁他思考棋路的间隙,乐无涯能忙里偷闲地拿起柄小锤敲敲打打,为他的礼物收尾。
元子晋正搓捻着棋钵里的棋子,权衡该落在哪一处。
见状,他恨恨道:“你专心点!”
乐无涯头也不抬:“少来。想你下一步怎么走吧。”
这些天以来,无论是在等待案发,还是在郑邈查案时,他都是如此这般挤出时间,一点点赶制他的礼物。
“穷酸死了。”元子晋觑着他的礼物,“你很缺钱吗?”
“缺啊。”乐无涯理所当然道,“你不是说要给你爹写信要钱吗?不如一步到位,我亲笔写一封勒索信吧,让元老虎来赎你。这样你能回家,我能拿钱,两全其美。”
元子晋拿棋子丢他,斥道:“不许那么叫我爹!”
乐无涯凌空一抓,将那枚棋子接在掌心,把玩片刻:“舍不得我啦?”
“放屁!”元子晋涨红了脸,“我爹要我混出个人样儿再回去,我要是夹着尾巴一事无成地回了上京,成什么样子?”
乐无涯:“那给你一个小队长做吧。”
元子晋本能地要翻他一个白眼。
翻到一半,他愣住了:“……你说什么?”
乐无涯低头端详他的礼物:“昨天,那些不得用的府兵已经被发回去了。等新人来后,你去挑十二个人,当个小队长。能不能干?”
“能!”
闻言,元子晋立即激动起来,连棋也不下了,跳起身来,攥着棋子,在房中来回踱了两圈步子,欣喜得两颊微微泛红。
他深思熟虑了一阵,问乐无涯:“我非得在新来的府兵里挑吗?不能在现在的人里挑十二个吗?”
因为擅长掰腕子,元子晋跟现在的一批府兵玩得很好。
“不行。”乐无涯断然拒绝,“你和他们太熟了,不好管。”
元子晋第一次没有急着反驳乐无涯的话。
他沉吟着思考一阵,点头道:“我明白了。”
乐无涯看他一眼,微不可察地一点头:“你怎么管教他们,我管不着。我只有一个要求:新来的十二个人里,你最多只能选六个留下。”
元子晋急了:“为什么?”
乐无涯淡淡道:“小老虎,自己想。”
说罢,他继续低下头,整饬他的礼物。
新送来的府兵,材质仍是良莠不齐。
元子晋如何识人用人、如何从中取舍,也是乐无涯给他出的一道考题。
他是更重才能,还是更重德行?
是会被逢迎拍马之人迷了双眼,还是能透过表象观其本质?
端看他如何选择、取舍了。
“你说的什么意思,我还是想不明白。”元子晋思索过后,简洁利落道,“但我会照做。”
说着,他回到棋盘前,坚定无比地落子:“你就瞧好吧!”
乐无涯通览棋局,微微一笑,随意布下一子:“行了,你输了。做你的事去吧。”
元子晋:“……”
……
在元子晋一心扑在他的新事业上,精挑细选他的小队成员时,姜鹤从乐无涯那里拿到了礼物,辞别桐州,返回上京。
抵达上京时,秋气已渐浓。
草虽未凋,护城河的荷花却已衰残,仅有数钱绿意尚存。
姜鹤赶着马车,跨过护城河,向守城兵士出示了路引与腰牌。
然而,兵士查验过后,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一阵后,一人拿着姜鹤的身份凭证,径直离去了。
姜鹤:?
约莫一盏茶光景后,一名门千总姗姗而来。
“姜侍卫。”他开门见山,“带着这些东西,和我们走一趟吧。”
……
姜鹤被径直带入了守仁殿中,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面见了天颜。
一见姜鹤,项铮便露出了宽柔慈和的微笑:“姜侍卫,从桐州回来啦?”
姜鹤有些困惑。
这是他第一次面圣,皇上为何要用这样熟稔的口气同他说话?
仿佛他们早已认识了似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