项知是不说话了。
他偏向旁侧的脖颈发了硬,面色逐渐变为愤怒和麻木交织的铁青色。
是啊,真是好巧。
在那之后,乐无涯的境况一日坏似一日,渐至四面楚歌之境。
甚至父皇将他二人传唤过去,问他们对乐无涯的罪状是否知晓。
时至今日,项知是都记得父皇那温和又叫人恐惧万分的笑容:“说说看嘛,你们那么要好。”
项知是低着头,咬死了牙关,到底是没有说上一句话。
倒是他那好六哥,在出奇地沉默了一阵后,突兀道:“回父皇,他摘过昭明殿后的橘子。这算吗?”
天知道,项知是那一刻有多想把他六哥活活咬死。
老师待小结巴多么好,他如今能吐字顺畅,乐无涯居功甚伟。
他竟在这时候捅他一刀!
项铮顿时忍俊不禁,饶有兴趣地追问:“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?”
项知节想一想,答说:“父皇,说不大清楚,我写个折子吧。”
项知是为这件事恨了他这结巴六哥好几年,直到后来,他发现,旁人在茶馆里谈及乐无涯这个当朝奸臣时,总对那些祸国大罪避而不谈,却不约而同地将话题都放在了那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上:
“偷橘子算是个什么罪呢?”
“就是哇,这算什么大事儿吗?我还扯过邻居家的金桔树,去京郊那棵老柿子树上摘过柿子哩,怎么没见有人把我抓起来?”
“嗐,《大虞律》里提啦,破坏皇家林木,这确实算条死罪!”
“可摘个橘子妨什么事儿呢?总不至于把树采死了吧?”
“就是,这也忒像罗织罪名……”
“嘘嘘嘘,你小命不想要啦?!”
想明白项知节为何单拎出这一条来告乐无涯后,项知是心气稍平。
可对于戚红妆,他始终是意难平!
尤其是在眼睁睁看到她逃脱责罚,只是从郡主降为县主,跑去外县享清福去了,他便恨得牙根痒痒!
……
但乐无涯显然没法理解他的一腔愤恨,居然还在一本正经地气他。
“她的郡主之位,是因为我被拿掉的。”乐无涯态度柔和,“我该让她坐回去。”
项知是阴阳怪气道:“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呢。”
乐无涯看出他的心思,抱臂道:“哦,那你可得好好算算,我们做了几年的夫妻,恩情得一百,两百,一千……”
项知是气得向后一个倒仰:“你给我滚!”
项知节见他在闻人约面前越说越过分,想要劝他几句:“七弟,别吵了……”
谁想项知是猛然调转枪口,对准了他:“你也滚!”
他怒道:“别在这里装圣人了!你个伪君子!他成亲那天,你送了他一对玲珑双玉,本来上面是嵌着玛瑙的,说是特地请道教大师开过光,抱玉成珠、多子多福,可是你送出去的时候偷偷把玛瑙给抠了!你咒他们没孩子!”
项知节嘴角忍不住一抽:“……”
项知是:“那玉是我娘跑去陪庄贵妃一起挑的,回来跟我讲过样子,你别装傻!”
乐无涯品味低下,生平最喜看人吵架,捧着饭碗听得目不转睛。
闻人约见这二位唇枪舌剑,已没空享用饭食,便抽空使一双新筷子夹了一块清蒸鱼的鱼腹到乐无涯碗里:“别光看,多吃。”
“喂,明相照。”项知是见不得此人见缝插针,又一口叨住了闻人约,虎视眈眈道,“他既然带着你到处走,那你肯定知道一些事情了。他以前有老婆,你知不知道!?”
闻人约很简洁地答:“知道。”
“他有妻子,还有你们。”闻人约想了想,又道,“这不妨碍我对他好呀。”
项知是被他噎得直瞪眼,仿佛是在看什么天外来客一样,直愣愣盯着他。
项知节柔和一笑:“说得好。”
他举起茶杯:“明兄,敬你那句话。”
不知为什么,闻人约不是很想和他碰杯,于是只是礼貌地点头一笑。
项知节碰了个软钉子,并不变色,自然地饮下了小半杯茶,又拿起闻人约刚才放下的公筷,挟了一筷子到乐无涯碗里,并耐心解释:“……他喜欢吃鱼脸肉。”
闻人约客气地一点头,低下头,衷心期盼着他们快走。
作者有话要说:
鸦鸦:乱点好啊
第177章 乱斗(二)
好消息是,如闻人约所愿,这二人并没法在桐州停留太久。
坏消息是,乐无涯请他们在桐州多留两天。
乐无涯把这两只半大的老虎犊子挡在自己身前,得意地摇晃着狐狸尾巴,带他们逛遍了桐州的大街小巷,确保桐州大小官吏乡绅知道,皇上不仅亲自点将、将他从南亭县令一跃成为桐州知府,还关怀备至、派了两个皇子来探访桐州境况。
谁看了不赞一声皇恩浩荡,龙心眷顾?
老皇帝的势,不借白不借。
况且,这两位名义上还是桐庐县主的弟弟。
这能为他后续的动作铺路。
把两兄弟遛了个够,在行程的最后一日,乐无涯兴冲冲邀请他们来看他的府兵。
随着桐州府兵队伍日渐壮大,府衙已容纳不下,乐无涯索性把这帮兵转移到了自己的大宅子里,讲武练兵、操演军阵。
但乐无涯叫他们来,不是为了叫他们看军演的。
一个月前,有个名叫余明春的府兵,家中祖父要过七十大寿。
余明春踌躇许久,小心翼翼地托请元子晋,向乐无涯请假,说家里想置办几桌薄宴,离不得人手,需要他这个壮劳力回去帮衬帮衬。
乐无涯听说此事,把余明春唤了来:“老爷子身子硬朗?”
余明春受宠若惊:“是。这个年纪了,还能下地耕田哩。”
“你们家的军户传了几代了?”
他毕恭毕敬地答:“回老爷,到我这儿得有三代了。”
乐无涯:“那是该大办一场。不过老爷子寿数这么高,太过热闹,不知道受不受得了?”
“不会不会。”余明春想起家里那刁钻古怪的老头子,忍不住笑露出一口大白牙,“老头子耳不聋,眼不花,生平最爱个热闹。”
“哦。”乐无涯伸手拍一拍他的肩膀,“只准你半日假。”
余明春还没来得及着急,就听到了乐无涯的后半句话:“……把老爷子接来,我给他整一场大热闹看看。”
桐州城内新近来了个戏班子,专唱些曲调诙谐的小戏,且颇有几个擅耍百戏的先儿。
乐无涯把他们请了来,聘了个手艺在十里八乡都有名的流水席大厨,在自家花园里摆了一场热热闹闹的大寿宴。
许多军户从出生开始便是面朝黄土背朝天,给百户们卖命耕地,哪里有钱看戏,只在赶集的时候远远看过几眼,听说有戏看,便乌泱泱地挤满了一园子,把绿树红花的花园活生生挤成了个大集。
乐无涯不在乎。
他带着项家兄弟和闻人约,先去拜访了今日的寿星佬。
余家老爷子个子不高,猴儿似的干瘦精悍。
他穿了一身簇新的薄夹袄,热得满头是汗,握着乐无涯的手,什么话也说不出来,嘴唇一颤一颤的,眼看着就要落下泪来。
乐无涯蹲下来,笑嘻嘻的:“老爷子,够热闹吧?”
余家老爷子实在是感动到了无言以对的地步,憋了半天,才含着眼泪笑道:“皇帝他老人家过寿,也没有这么热闹喽!”
余明春眼看跟在乐无涯身后的两兄弟,气度不凡,不像是本地官员,深浅难测,忙拿胳膊肘碰碰老人家,示意他不要乱说。
没想到,项知节在旁温和附和道:“您说得对。”
皇上的万寿节,无数人万里趋奉、山呼贺寿,威仪赫赫,典礼庄严。
然而,一切流程,全部经由礼部严格审核,按部就班,索然无味。
行礼、奏乐、行礼、垂手等候、行礼、正襟危坐,行礼。
项知节对典礼的印象,只有几首反复演奏得叫人耳朵起茧的雅乐、必须从早穿到晚的层层叠叠的严整华服,以及刚送上桌来就冷了大半的膳食。
回想起那乏善可陈的典礼,再看向这乱七八糟又热闹非常的宴席,一碟碟的热食刚一上桌,便被嬉笑打闹着的军汉们一抢而空,当真是别有一番趣味。
项知是却不喜欢这样的氛围。
他不大耐烦地用折扇扇了扇风,问乐无涯:“你叫我们坐哪里去?”
乐无涯伸手指向一处。
那是一条在戏台正前方漂浮着的小画舫。
项知节眉心一动,想要说些什么,眉眼一垂,嘴唇一抿,便生生咽了下去。
见这里能远离那些个粗鲁的军汉,项知是还算满意,略一点头,用扇子挡住阳光,在袖中一掏,递了双缀着三颗精致的小金葫芦的金手镯过去:“您老人家福如东海,万寿无疆!”
余老爷子伸手一接,腕子差点被那足金的手镯给坠扭了。
他瞪圆了眼睛,如坠梦中,忍不住想要用牙咬上一咬。
余明春看清那礼物的全貌后,顿时惶恐万分:“不不不,这太贵重——”
“给你就拿着。”乐无涯打断了他,接过项知是的扇子,一指天上,“这位小爷是天上那善财童子投胎,生平最苦恼的事情便是有钱没处花,你就受受累,替他打发打发吧。”
待到在画舫上入席落座,项知是望向那原本还算雅致的亭台上,挤满了筋肉虬结的军汉,扯着脖子为台上表演吞刀的小戏子叫好。
他微微撇嘴,看向乐无涯:“脸都给你做足了吧?”
“足了足了。”乐无涯冲他一抱拳,“多谢咱们的善财童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