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要怎么谢我?”
“下辈子做你父亲,好好疼你,如何?”
“去你的!”项知是既嗔又恼,直瞪着他,“一般不都是做牛做马吗?”
“嗨哟,我可不受那委屈,搞不好拿蹶子蹬你。”
项知是被他气得半死,抬脚就踹他膝盖。
乐无涯低头看了看长袍上印着的脚印,厚颜无耻道:“看,用不着投胎,你就这么踹我,可见上辈子是你欠我两个足金大镯子。这两脚就算你还了恩情咯。”
项知是一时被这无耻的说法震撼得有口难言。
他紧盯着乐无涯的面孔,又将目光投向眼前的小几。
乐无涯的腰,一尺九吋。
若是将他按在桌上,双手压在他的腰侧,若他再多说一句,就再多深入一寸……
在项知是的想象已渐趋扭曲时,项知节温润和顺的声音传来:“好啦,不要斗嘴。”
他素来是扮惯了这样调停的角色的,话从不算多,点到即止。
然而他的脸色微微泛白。
不过今日的阳光不算酷烈,画舫又有顶篷遮挡,因此他的异常并没有立即被人察觉。
项知是后知后觉地红了面颊,难得做了一回乖弟弟,老老实实地收了声,看向前方的戏台。
闻人约的目光则随着乐无涯落在远方的兵士身上。
他跟乐无涯头碰着头的算账:“先前说定了,每个府兵给余家老爷子十文铜钱做喜钱,钱不多,只取个‘十全十美’的好意头,加起来也得有个五六钱银子。”
乐无涯一点头:“咱们凑个整,给他们添到一两,够余家再买两石大米的。”
闻人约:“添到一两,是不是有些小气?如果咱们添上一两银子,能买头小猪呢。”
项知是一敲小几:“合计什么坏事呢?说出来听听。”
乐无涯头也不回道:“说出来怕吓死你。收买人心的勾当。”
在乐无涯的心目中,叫人死心塌地地跟着你,不是单靠嘴巴说的。
三分真情,七分实惠;把钱发足,把脸给足,是为十六字真言。
余家老爷子的这场寿宴,便是乐无涯为自己搭建的另一座戏台。
前两日,乐无涯刚刚狠狠发落了一个敢潜入他书房的府兵,打了十记军棍,连带着他的弟弟和负责浆洗的妻子,一起发配回了原籍。
今天,他就能笑盈盈地跑来握着一个素不相识的老军户的手,嘘寒问暖,好不温情,还顺道让所有的府兵都一起捞了场大戏看、捞了顿好宴吃。
见了这样鲜明的对比,但凡是个人,都会自行在心中做出权衡和对比。
“不要这么说自己。”闻人约耐心纠正他,“你是一番好意。”
乐无涯马上打蛇随棍上,对项知是道:“你看,终于有人识破我是好人了!”
项知是反唇相讥:“‘识破’是这么用的吗?”
此时,台上傅粉施朱的小戏子绕场耍宝了一圈,又是手舞足蹈,又是做鬼脸,逗得军士们哈哈地笑成一片。
眼见场子愈发热起来,压轴的节目——吐火——正式开始了表演。
乐无涯走南闯北,见惯了街头杂耍,知道这是演出者将一枚中空隔热的小筒含在口中,小筒中填着松香一类的易燃粉末,底下塞着一小节燃着的香,只需发力一吹,香火一旺,自然成火,因此并不心动,只顾着和项知是嚼舌根。
然而,大抵是这次的松香粉末塞得多了,又或许是小戏子这一口气太足,乐无涯正在谈笑间,忽觉骤然一阵滚烫的风袭来,灼烤得人面皮一紧。
画舫本就距离戏台极近,那近一丈长的、跳跃的橙红火焰直扑乐无涯而来,一眼看去,还真有几分狰狞。
闻人约是民间长大的,即使很少出门,作为家中独子,也没少随父亲应酬看戏,见识过几遭这样的热闹。
他还知道有的技艺精湛的戏子会故意向人群喷火,蓄意地吓人一跳。
所以,见此情状,他并不紧张。
项知是更别提了。
他早把人世间的热闹和新鲜玩意儿看惯了,甚至可以说是看厌了。
他急需要一些新鲜的东西。
比如,那小戏子一口火把画舫喷得着了火,他则和乐无涯一起掉入水里,把他彻底弄湿、弄脏,那才有趣呢。
但唯有项知节想也没想,在周遭军士们震天价的叫好声中,一个箭步冲了过来,一手压在乐无涯身前,将他往后一推,同时横过身来,拦在了他身前——
这一刻,他们对视了。
那是极深刻、又极近的一眼,一掠而过而已。
因为下一刻,项知节就眨一眨眼,不好意思地微笑起来。
就像二人第一次相见时那样,他那张素来八风不动的面孔,露出了和以往不一样的新鲜神色。
乐无涯注视着他,很快想明白了:小六没怎么看过杂耍。
他是清苦着长大的,不凑热闹,不享奢华,不知道怎么就命犯了乌鸦,从见第一面的时候,就一根筋似的对他好。
他明明没做过什么……
乐无涯的诸多心思,在视线碰触到项知节不寻常的惨白面色后,便骤然一拐,全然消散。
他扶住他的肩膀,问:“你怎么了?”
项知节下盘有些虚浮,斯斯文文地答说:“我好像是有些晕船的。”
“……这事还能有‘好像’的?”
项知节知错就改,及时纠正:“是,我一直有这个毛病。”
上京的河道不如南方水乡一样多,项知节是在十四岁时在行宫陪着庄贵妃登船游园时,才晓得自己有这么个症候。
项知是酸溜溜地在旁道:“小结巴,你怎么这么多毛病啊?”
明知道自己坐不了船,还巴巴儿地上船来?
项知节之心,路人皆知,这人自诩聪明,怎么看不破?
项知节没有回话,倒是乐无涯忙里偷闲,抬脚踹了他一下。
项知是没被项知节主动投怀送抱的行为气到,却被这一脚气了个半死不活,颇想上去把乐无涯扔到湖里去。
闻人约则是叹息一声,拉来一个方凳,让项知节坐下。
在给项知节倒热茶时,他没忍住,又悠悠地叹息一声。
乐无涯单手扶住他的肩膀,轻声询问:“要上岸去吗?”
“不要。”项知节摇头,“大家正欢喜热闹着,要是你扶着我出去,总是要冷场的。”
乐无涯放低声音:“自找苦吃。”
“这是……”项知节刚刚吐了一口水,眼里光芒摇荡,像是宝石或是清泉,诚恳道,“是我收买人心的勾当……”
“可有买到一点点吗?”
被自己的话反呛,乐无涯一时间竟然无话可说,只好嗤笑一声:“感觉怎么样?”
“我眼里现在有三个老师。”项知节苍白地攥住他的袖子,微微笑道,“拐一个老师带回宫里去,好不好?”
作者有话要说:
鸦鸦:还是收了神通吧
第178章 乱斗(三)
乐无涯用一个轻到无声的暴栗回击了项知节,随即不由分说握住他的手,将他拉下了船去。
乐无涯到底是全场的真正中心。
他稍稍一动,便吸引了附近不少军汉的注意。
他才刚一踏上登岸浮板,早将自己封为乐无涯死忠的小兵鲁明便殷切地迎了上来:“大人,怎么了?”
浮板不稳当,仍有些摇晃。
项知节的眼睛低垂着,身姿是一如既往的笔直。
但因为握着他的手,乐无涯能明显感觉到他的身躯在不可察地颤抖着。
乐无涯攥紧了他微冷的手掌,三下两下灵巧地跳过浮板,扬声道:“唱个大轴,叫你们看点真本事!”
在鲁明反应过来前,项知节先抬起眼来,认真地看了乐无涯一眼。
项知是用扇子挑起画舫的水晶帘,气极反笑:“没听懂?你们老爷嫌台上的小戏子花拳绣腿,要亲自给你们唱场大戏呢!”
鲁明顿时不知所措起来。
大人说到底是官,戏子说到底是下九流……
还没等他踌躇完毕,乐无涯先是爽朗一笑,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:“这有什么的?人得享高寿不易,才有‘七十古来稀’的说法,给老人家贺寿,是沾喜气的好事情,管什么官职大小,身份高低?”
乐无涯拉着项知节,大步流星地往前走,顺便冲鲁明一挤眼睛:“小子,要是你活到七十岁,我不仅给你大办堂会,还要扮个全妆,给你唱段《击鼓骂曹》呢!保准比你来要钱那天热闹百倍。”
鲁明挠着脑袋,怪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。
“笑什么?给贵客带个路啊。”乐无涯作势要踹他,“后台在哪儿呢?”
请他妆扮,不过是个将项知节公然拐走、又不扫大家兴致的借口罢了。
二十来号人组成的戏班子挤在戏台后面的一间小楼里。
因为是到大官家中唱戏,他们个个恪守规矩,并不敢像往常那样野调无腔地吵骂。
眼下,戏已唱得差不多了,小戏子们正兴冲冲地准备领赏,没想到知府老爷亲自大驾光临,不仅大方地给了赏,还表示要自己上场演上一段。
小管事接了钱,急忙要安排人给乐无涯上妆,却被他婉拒了,只请了个梳头师傅来,说要将他的头发简单梳成武将样式,不必戴盔头,只用抹额束发即可。
梳头师傅见了这位小老爷的真容,一句请安的吉祥话还没说出口,先愣了片刻,才吐出来一个感慨万分的“哟”字。
他实在是颇想赞一句,老爷真是个十全人儿,然而他寻思半天,害怕自己这戏子的称赞不值钱,万一将马屁拍在了马腿上,那可真是得不偿失,于是便装聋作哑地憋足一口气,快速给乐无涯梳出了一个潇洒简约的发式。
乐无涯没打算扮得太精致,自行浅浅地往脸上扑了一层粉,便算是扮上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