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通过眼前铜镜一看,项知节不声不响地占据了一处马扎,自行坐下调息,堪称十分的省心。
他唤了项知节一声:“哎。这个症候是怎么来的?”
项知节微阖着眼睛,温和地摇摇头:“不知道。”
“真不知道,还是装的?”
项知节这回睁开了眼睛,恳切道:“真的不知道。”
乐无涯通过铜镜窥看他半晌,发现他如今是彻底看不透这小子的虚实了,索性收回了目光:“是畏水,还是畏船?”
项知节仍旧是摇头。
“下水游一游不就知道了?我来教你。”乐无涯自卖自夸,“我小时候可会游了,我哥说我是护城河知名水猴子,最喜欢跑到水下扯他的腿,像个水鬼。”
这绝妙的譬喻,一听便是乐家二哥的手笔。
项知节想笑,但由于头晕难止,一牵扯嘴角,脸色便又苍白了一点。
乐无涯便不再跟项知节说话了,任那梳头师傅快速将自己打扮完毕,顺便和检场的简单交代了一下,要一套薄甲,一条枪,再请他跟鼓乐班子交代一声,不要复杂的鼓点,灵活机变即可。
检场的一听这话,便晓得这位爷是个懂行的,便领命离去,很快将乐无涯要的东西取了来。
在他换衣时,闲杂人等自行退开。
此时,只剩下了乐无涯和项知节两人。
他将戏甲披在身上时,项知节的精神稍缓,便起身来替他搭把手。
项知节抿一抿嘴唇,状似不在意地轻声相询:“老师一直不说话,在想什么?”
他一面想将乐无涯的全盘注意力都吸引在他身上,一面又担心他认为自己孱弱无能,难堪大任。
哪怕在父皇面前,项知节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担忧。
两难,当真是两难。
乐无涯发现自己唇色不足,又拿起一张无人用过的胭脂纸,抿在唇间。
“想以后你登临大宝,不能坐船出去下江南,可真是省了一大笔开销了。”乐无涯叼着胭脂纸,又忙着整理肩甲,“又想你不能坐船去闽粤那边吃荔枝,怪可怜见的。哎呀,上京怎么就种不活荔枝树呢?”
项知节看他唇色殷红如荔,自顾自地叨叨咕咕地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,神色愈发恬静温柔。
乐无涯将胭脂纸随手一抛,又用指尖将胭脂在唇上抹匀,转身又去取枪。
他一握上枪身,整个人的气质便微微地发生了改变。
乐无涯对项知节一摆手:“走啦!你在这里好生歇着!”
项知节应了一声,在乐无涯大步离开后,无声无息地拾起了飘到桌沿的胭脂纸。
他将那张纸举起来,对光看了半晌,将那胭脂纸与额心微微一贴。
两眉之间,是为印堂,是十二宫中的命宫,乃天命之所系,吉凶之所居。
额间一温,是乐无涯唇畔残留下来的温度。
项知节虔诚又庄重地礼敬一番后,又动手将这片残纸收入囊中。
这样变态登徒子的行径,他干得自然流畅,真像个谦谦君子。
……
项知是被乐无涯对项知节的偏爱气了个半死。
自打乐无涯离席去后,便嘀嘀咕咕了说了他许久的坏话。
然而乐无涯真的登上台去时,第一个沉静下来的也是他。
乐无涯并没咿咿呀呀地开腔唱上一段,而是直接操枪开练。
寒光一轮,枪便如银龙白蛇,骤然向前猛咬而去,却在即将脱手的方寸之际,一点即止。
随即,便是摩天劈地、横扫四合!
劈、刺、点、划,招招凶悍,却又被行云流水的动作一一衔接,柔韧的白蜡枪棍几乎要支撑不住这样的动作,摇晃颤抖得很是厉害。
乐无涯使了个戏剧的动作,将枪身一捋,横枪于身前,做了个漂亮的亮相。
底下的军汉们齐齐一愣,旋即大哗,喝彩声浪直冲云霄!
乐无涯的枪法刚柔并济,时而烈烈如火,时而流转如水,枪枪无虚。
刚才,项知是虽说是故意出言抬高他,却意外地歪打正着了。
戏台上先前表演的那些,被乐无涯这一套枪法,衬成了彻彻底底的花拳绣腿。
识货的人一眼便能看出,这枪法是如假包换的杀人技。
看他在台上习练枪法,仿佛能见到甲叶铿锵、盾牌如墙、狼烟滚滚的古战场。
红缨,红抹额,发间的一串红檀珠。
他是一团火,于其间纵情燃烧,叫人几乎挪不开眼睛来,只能敬畏地远望于他。
项知是的目光死死追随着他,不曾挪开分毫。
褪去前世的伤病……他原来是这样的一个人。
闻人约正忙着给他剥松子,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,眉眼间带着平和的笑意。
项知是余光瞥见他的举动,不赞成地一皱眉:“你不看吗?”
“他平时就是这样子的。”闻人约抬眼看向戏台,又低下头去,补充道,“这套枪法,他教过我,我操练得还不如他精熟。”
项知是喉头一哽,像是被掐着脖子硬灌了一口陈醋,黑着脸别过头去,脚趾头隐隐作痒,颇想在桌子底下踹上闻人约一脚。
另一边,元子晋却是目瞪口呆了。
他拽着一旁的仲飘萍,失声道:“乐家枪!”
仲飘萍被他拉得险些从折凳上翻下来:“什么?”
“乐家的不传之秘啊。”元子晋啪啪地拍打着仲飘萍的大腿,以示自己的一腔急切之情,“就是那个乐家!”
元子晋年纪还小时,乐家的乐千嶂和他家老头子还有些交际。
有次,乐千嶂到元府赴宴,喝得醉了,兴致大起,说要和元唯严切磋比试一番。
元唯严一边应承,一边忙不迭地遣人把两个儿子都抓过来,叫他们来长长见识。
用元唯严的话讲,小兔崽子们生逢其时,这辈子怕是没有上战场开眼界的机会了,好容易有乐家枪这样的细糠,不赶紧来吃两口,还等什么?
仲飘萍被他拍得脸色苍白。
但他经历过人生的大起大落,现在无论遇到什么事儿,都格外地有定力。
他不是很懂什么乐家枪。
作为土生土长的南亭人,他只听说过乐家和裴家都在南亭驻扎过。
仲飘萍揣测道:“大人不是和裴鸣岐裴将军很是相熟?这会不会是裴将军教给他的呢?”
这么一问,元子晋倒是拿不定主意了。
对哦,说起来裴家和乐家确实是一向修好……
元子晋的疑心暂时消了下去。
而与此同时,项知节的晕眩暂缓,扶着墙慢慢走到戏台的“出将”处。
“出将”处的帘子,因为伶人们的进进出出,顶上的链扣有些松脱了。
他无法看见乐无涯在台上意气昂扬的全貌,却能隔着松脱了一半的帘帐,看到他偶尔一转而逝的身影。
项知节曾有很多次以为,他受青灯道香熏陶日久,早就心如止水。
圣人亦有云,五色令人目盲,五音令人耳聋,五味令人口爽,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。
声、色、味,这些都是应当戒除的。
他该信奉上善若水,善利万物而不争。
没见到乐无涯前,他能将这一点执行得有条不紊。
然而,一见老师,他的心便不受控地化作流水,滔滔地向他而去。
他原先以为,这样会叫老师添上不该有的负担。
没想到老师喜欢做水猴子。
在满场的掌声雷动中,项知节闭上一只眼睛,向前张开手去。
宛如火焰般燃烧的乐无涯,仿佛是在他掌间起舞。
项知节温和地笑开了。
作者有话要说:
《虞史名臣传·闻人约》……随从鲁明七十大寿时,作《击鼓骂曹》以相贺,放收吐纳,酣畅淋漓。
第179章 乱斗(四)
看完戏的次日,项家兄弟也到了要告别桐州的时候。
临行前,项知是咬牙切齿地寄了一封信给奚家,请他们若是见了戚家商队,多照拂一二。
理由也是现成的:桐庐县主仍是他名义上的姐姐。
她如今有心做大生意,既求到他这里来,他这个做弟弟的理应帮帮场子。
奚家是专为皇家供应棉纱的皇商,与主营印染的戚红妆算是井水不犯河水。
但生意人素来是能多吃一口便多吃一口,乍然要冒出一股新势力,还是提前打个招呼为好,免得两家先起了龃龉,鹬蚌相争,反叫渔人得了利。
奚家在皇家那里,不过是一个寻常的供应商。
但在江南一带,则有“苏制香料,高卖瓷器;江南白棉,独步一蹊(奚)”的说法。
对于这样的地方一强,即使不能精诚合作,至少不可得罪。
寄出信后,项知是望向青天白日,长长呼出一口气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