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素来是想讲求一个家庭和睦的。
谁都知道五、六、七这三个皇子素来交好。
他满世界撒钱,故意和年轻又没家世根基的臣子交好,在父皇眼里,一是在替他五哥笼络臣子,足见兄弟情深;二来拉拢的都不是什么要紧人士,不足为患;三来手段稚拙,一味拿钱砸,注定成不了什么大气候。
能够在父亲心中有这么个形象,让父亲对母亲爱屋及乌地宽容一二,项知是便很满意了。
可这一封信寄出去,他便知道,自己是彻底要和乐无涯这位新晋朝廷四品大员牵扯上了。
这和先前他跑到丰大人的寿宴上、为他撑腰时的情景已大不一样。
当初,乐无涯初来乍到,是貌似孱弱的无根浮萍。
项知是从前便跟身为县官的乐无涯交好,没有他一升官就弃之不顾的道理,出面替他撑一撑腰,并没有什么。
可当下,乐无涯的本领已然显露。
此人哪里是无根浮萍,分明是耐活的野草。
得春风一吹,就能热热闹闹地长出一大片去。
这时自己再主动凑过来帮忙,那便要惹上烧热灶的嫌疑了。
“你要是永远病病歪歪的就好了。”临行前,项知是单独见了乐无涯一面,把自己寄信一事与他通了个气,并当着他的面公然感慨道,“……这样你便翻不出浪去。”
乐无涯正在品茶,闻言一抬头,笑道:“嗨哟,那可是要叫七皇子失望了。上辈子我都被射成刺猬了,不还是还教出了你们两个混世魔王来?”
项知是知晓他在边陲受过大伤,听他说起“刺猬”二字,身上连带着皮肉和脏腑都是真切地一痛。
他咬一咬牙,恨声道:“不许浑说!”
乐无涯纳罕道:“是实话,怎么不许说?”
项知是不好讲自己是为着“刺猬”两字难过,只好揪住他的后四个字:“那个小结巴、温吞水,和混世魔王有什么关系?”
乐无涯没讲话,只是简短地笑了一声。
项知是无端生饱了一肚子气,又见乐无涯全然是把他当小孩看待,一副但笑不语的欠揍表情,顿时恶向胆边生。
可既是在心中偷偷许诺过不能再伤他,项知是冲上前去,只狠狠踹了一脚他的椅子。
没想到,乐无涯那椅子异常结实,四脚沉稳,这一脚上去,椅子纹丝不动,他却直接一跤扑到了乐无涯怀里,疼得脸色都变了。
乐无涯抬手,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后脑勺。
他从来觉得小七是个好孩子。
他那点小心思,在皇室中人眼里,简直再浅显不过。
比如老皇帝就同他说过,小六薄情,小七重义,这一对同胞兄弟,还真是此消彼长。
听到这等评价,乐无涯心想,我的两个学生都是好样的,你个老东西懂什么好赖。
但表面上,他笑盈盈地顺手拍了一记马屁:“龙生九子,还各有不同呢。以微臣拙眼看来,六皇子沉稳,七皇子活泼,哪个都好,都是一等一的尖子。”
他这话明面上是褒扬,暗地里留了个活扣,给了老皇帝往下说的余地。
果真,老皇帝悠悠叹息了一声:“小七装出那纨绔的浪子作派,无非是想让他母亲过得好些;那样恨他六哥,不过是对他期许过高罢了。”
“小六……唉,被兰台教养坏了,学了那一身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之风,和她一样,都是薄情种。”
乐无涯反应了一下,才意识到所谓“兰台”,乃是庄贵妃的闺名。
从“他母亲”和“兰台”这两个称谓,这二位嫔妃的地位在老皇帝心目中孰重孰轻,可见一斑。
老皇帝素来是爱之欲其生、恶之欲其死。
他既能把乐无涯抬举成一品大员,当然也能把家中没落、兄长获罪的庄贵妃捧成贵妃,还要从低位妃嫔那里抢个儿子给她养。
乐无涯自知窥见了宫闱秘事的一角,心中有了成算,面上依旧装作若无其事,继续拿俏皮话甜乎着老皇帝,直把他逗了个前仰后合才罢。
乐无涯从回忆里抽身,才发现项知是仍趴在他怀里,还将头枕在他肩上,不由得好气又好笑:“枕舒服了是吧?”
项知是有了现成的理由,赖着不起:“脚疼,什么破凳子。”
乐无涯笑话他:“活该。”
项知是抿嘴不语,竟是老老实实地受了这句骂。
乐无涯很觉奇怪,伸手端起了他的下巴,审视着他的面孔,想,太阳从西边出来了。
忽然,项知是没头没脑地开了口。
“这回你不许做刺猬。”他说,“你要好好的,要长命百岁。”
乐无涯嗤笑:“长命百岁,能是我说了算的?”
项知是不语。
他胸前的小金花生紧紧贴在了他身上,自己的体温借靠着这小小饰品,传递到对面微凉的皮肤上。
小花生里还存有他前世的灰烬。
唯有如此,项知是才能将他的前世与今生连接起来。
好像只有这样,他才能安心地靠近他。
不然的话,他看向这个活蹦乱跳的乐无涯,总有种无端的陌生感。
乐无涯正为这小子非比寻常的表现而差异,余光一动,忽觉头皮一紧。
那被皇帝评价为“薄情”的人站在门口,静静看着他们二人一坐一趴的怪异模样。
昨日休养足了一夜,项知节又恢复了鲜润的面色。
他极尽温和地看了乐无涯一眼,随即扬声道:“七弟,马车套好了,要走了。”
项知是感觉正好,懒得理会他这讨厌的闷葫芦六哥,瓮声瓮气道:“你走开。”
项知节不仅没有走开,还撩开步子,一步步向乐无涯走来。
乐无涯莫名其妙地心虚了一瞬,可见他越走越近,反倒心定下来,单臂一抬,压在了椅背上,大大方方地看向他,但看他如何动作。
项知是也注意到了他的靠近,不禁露出了梦境被人打扰的不满表情,狠瞪着他。
然而,项知节一路长驱直入,毫无犹豫地走到乐无涯的身前,俯下身来,越过项知是的肩膀,堂而皇之地在他的腮边轻轻吻了一下。
项知是避无可避,近在咫尺地见识了这惊世骇俗的一幕,立时受了巨大刺激,站起身来,脸色青白地指着项知节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
项知节直起身来,态度如常:“七弟,真要走了。”
说罢,项知节又转向了乐无涯:“实在是喜欢看闻人知府舞枪,但这回没能看全,真是遗憾。”
乐无涯单手支颐,恰好撑到了被他亲吻过的地方。
带有一点水分的麻痒感扩散开来,让乐无涯品出了一点别样的趣味。
他不动声色地反问:“什么意思?”
项知节:“是‘下次有约’的意思。”
“‘下次’是什么时候?”
“‘下次’就是‘下次’。”项知节耐心地同他打文字官司,“是老师高兴的时候,最好是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。”
项知节将这话讲得旁若无人,连项知是都忍不住红头涨脸地替他害臊。
讲完后,他礼貌地道了一声“再会”,便挟着浑身僵硬、目瞪口呆的项知是一路向外走去。
走出房间,他便察觉到了项知是的不便:“脚怎么了?”
项知是万没想到,他当着自己的面干出那等不要脸皮的下流事情,居然还有心思关怀他,登时怒火中烧,醋海翻波,从他怀里硬生生挣扎出来:“项知节!”
项知节站在中庭,不避不让,径直问他:“你喜欢他吗?”
项知是心神一悸,张口想要否认。
然而项知节没有给他更多时间。
“你看清楚,想明白。”
“你喜欢的是他……”他伸手拈起项知是怀里的小金花生,“……还是他?”
项知是一巴掌打上了他的手背,又向后倒退一步,没来由地心慌起来:“有区别吗?”
项知节目色一如既往地沉静:“你自己想。”
言罢,他分花拂柳、身姿笔挺地走了出去。
项知是立在庭中,酸苦气息从喉咙里一点点涌了上来。
他拿出手帕,痛惜地捧出被玷污了的小花生,同时扬声唤道:“孔阳平!”
孔阳平颇有几分神出鬼没的意思,很快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了出来:“在。”
他低头,无比专注地擦拭他那小花生:“东西收拾齐备了吗?”
孔阳平有问有答:“齐备了。”
项知是珍惜地把小花生掖进自己的衣服里:“把闻人知府坐的那把破椅子带回京去。”
他亲身试验过,椅子腿儿太坚硬,一个不小心踹上去,就够人疼上大半天的,实在不是一样好家具。
孔阳平:“……啊?”
项知是凉凉地扫了他一眼。
孔阳平立时应道:“是!”
项知是的脚趾疼痛稍减,正要往出走,便听到门口处隐约传来了悠扬笛声。
他咬牙切齿地微微瘸着向外赶去。
吹吹吹,又吹。
老师不过是教他学了个笛子,看把他嘚瑟成什么样子!
第180章 故旧
趁二人在桐州逗留的几日光景,乐无涯给戚红妆递了个信儿,叫她按兄弟俩的体型加紧裁做出两身衣裳来。
在二人离去时,连带着这两件衣服,乐无涯又奉上四色十六匹染得最好的布匹,请二人敬献给皇上,号称是戚红妆亲手所制,以尽她一腔孝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