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沣捏着两个蓄势待发的大拳头,完全没回过神来。
元子晋脸色一白,待反应过来后,目色却越来越亮。
他的心声,即是在场大部分人的心声:
好!死得好!
宗曜觉得颊侧一温,抬手一抹,指尖便染上了一片温热的猩红。
他抬头看看倒地踌躇的平根儿,又低头看看自己手指上的血迹,总算慢慢地将这二者关联了起来。
在想通这层关联后,他腿一软,若不是闻人约眼疾手快,捞了他一把。他非当众出溜到地上不可。
乐无涯将染血的刀在平根儿衣裳来回蹭了两下,一边擦拭血迹,一边抬起眼睛,静静盯着秦星钺:“秦星钺。”
秦星钺一个激灵,回过神来:“在。”
“军士临阵脱逃,该当何罪?”
“……立斩不赦!”
“那就奇了。”乐无涯好奇道,“自从我进来,怎么有个死人一直在说话啊。”
秦星钺脸色一肃,单膝跪下,认错道:“是属下优柔寡断了。”
话虽如此,秦星钺心中满是对乐无涯的感激。
这就是他不辞辛劳,跑米溪一趟的理由之一。
秦星钺和乐无涯一样,同样是初来乍到,他过往的军功在桐州不算数,难以服众,遇到这种事情,的确不方便放开手脚、不经正规程序,就当即处死一个百总。
但乐无涯亲自动手,又亲口授予他可以便宜行事的权力之后,情形就不一样了。
该死的死了,该赏的也要赏。
乐无涯转向张沣:“要跟我走,还是留在这里?”
张沣如梦方醒,慌忙跪下,胳膊兴奋得直打颤。
深秋之际,地皮凉得寒人心魄。
但张沣浑身热血滚涌,实难平复。
他无比清楚地意识到,他改转命数的机会来了。
他伏在地上,沉思良久。
乐无涯也等着他的回应。
半晌后,张沣终于开了口:“禀大人,小的,小的想,想留在米溪……”
闻言,元子晋愕然了。
他还以为他会选择去做府兵呢!
跟着乐无涯有肉吃,已经是许多士兵的共识了。
干嘛非得要留在这个鸟不拉屎的破县城?
乐无涯对他的选择不置一词:“娶妻了没有?”
张沣涨红了脸,未开口脸上就有了忸怩的笑意。
可见,方才平根儿编排他,至少是基于一部分事实出发的。
他的确有个相好。
“是良家子吗?”
张沣脸色一僵,一个长头磕在地上:“大人,她,她是米溪李秀才的女儿,李秀才去世后,她被继母卖进暗门子……我从小就和她认识,我们俩,唉……我包了她,可……”
他话说得语焉不详颠三倒四,但乐无涯听懂了。
张沣年轻,没钱,每个月就那么几个饷钱。用钱包养着她,绝非是长久之计。
他敢拉起一票人玩命,其中一部分原因,便是倭寇进城后,必然要四处拉女人来强暴。
他留在米溪,还能多照应照应她。
乐无涯只是看着他,就看透了他的心肝脾肺肾。
他说:“想娶她?”
张沣一个头结结实实磕在地上:“张沣是个苦人,无父无母,一切全凭大人做主!”
一旁的元子晋暗笑不已。
他本就是个爱玩的浪荡子,南亭待了那么久,更是把家长里短的破事儿学了一肚子,哪里听不懂张沣的弦外之音?
“张沣听令。”乐无涯平静道,“从今日起,你为米溪县百总,原百总平根儿的房产屋舍,连同五根金条,全部没入公中;公中做主,将这些东西全赏给你。”
“等忙完了,带上你家那口子,重办户籍,我会放她一个良籍,待到你们有了孩子,无论男女,我在桐州书院里给孩子留一张书桌,随时来上便是。”
张沣感激得泪眼朦胧,嘴唇微微哆嗦,什么好听的话都说不出来,只是连着磕了三个响头。
乐无涯翻身上马:“得了,留着你那头拜堂成亲时再磕吧,带我去看看那些个狗东西的尸首。”
他拨转马头,路过摇摇欲坠的宗曜身边:“宗同知,你是跟我走,还是留在这里?”
宗曜虚弱挣扎道:“我去衙门……见米溪县令,加以安抚,稍加申饬,叫他不可因小胜而掉以轻心,要整修城门,整顿军马……”
“好。”乐无涯一挥鞭,“明举人,还请你陪同宗同知一起前往。”
闻人约一揖:“是。”
他面上不显,心中诧异。
在他看来,宗曜其人,尽管一脸倒霉相,也算不上精明强干,但至少能占上一个踏实肯干。
就比方说现在,他受了不小的惊吓,也没想着撂挑子不干活了。
这么一个老实人,不算能官,至少能算个循规蹈矩的循官吧。
为何顾兄还要自己一直跟着他呢?
第183章 暗巷
因为心中有疑,闻人约一路对宗曜是格外注意。
米溪县令听守城兵士来报,说府台大人亲至米溪,刚归位的三魂七魄险些又飞出去,急急跑到校场门口迎接,正好遇上了宗曜一行。
大抵是连颠带吓,宗曜早已是面无人色。
好在米溪县令包宜惠也饱受惊吓,脸色比宗曜好不了多少。
两个面色寡白的书生去往县衙,面对面坐定,几口热茶灌下去,宗曜的好处便显露了出来:
“包县令受惊了。昨夜一事,府台大人已尽知。倭寇横行无忌,而在米溪铩羽,足见包县令治县有方,换作他人,百姓或是难保也。”
宗曜态度斯文,应对得体,尺度拿捏得挺好,问清了城中百姓人财损失的情况,又简单传达了乐无涯的意图。
他说的虽然多是些场面话,但别有一股抚慰人心的力量。
包县令越听心中越安定,知道自己不会因为让倭寇入城而罢官丢职,又想再添上一层保障,便在应答完正事之后,依照文官传统,和宗曜攀起关系来:“敢问同知大人是哪一年的进士?”
宗曜答:“天定十七年。”
包县令眼睛一亮,继而又是一黯,拱手作揖,道:“下官是天定十八年的,与大人……唔……”
见包县令欲言又止,宗曜略停顿了一瞬,主动接上了后半句话:“那咱们算是同门师兄弟了。”
包县令见他不避讳,立即露出心中大石落地的神情,欢喜地连连点头:“正是,正是啊。”
闻人约在旁听着,只觉一颗心沉甸甸的。
他见识越广,越发现当初自己给乐无涯的,实在是个很糟糕的身份。
他是花钱买来的官,走的是野路子,放到哪里都上不了台面。
顾兄永远没办法和这二人一样,体面地喝着茶,谈论着自己的出身门第、师承何人。
在他怅惘之际,便听宗曜道:“乐无涯虽是恶无可赦,罪在千秋,然而究竟是你我师长,明面上不谈便是,私底下。”
包县令挺直腰背,肃然道:“同知大人说得是。”
闻人约:“……”
哦。
那没事了。
依大虞俗例,主持会试的主考官,便能算是本场考生的师长。
这些门生对主考官理应执师礼,节庆时登门祝贺,日常见面则需殷勤服侍,以礼相待,否则便是倒反天罡,不遵纲常的大罪。
算起来,天定十七年、十八年,的确是乐无涯最风光、最得意的时候。
鉴于他那不光彩的奸臣身份,也难怪这二人谈起师门时,会摆出一副接头对暗号的架势。
包县令眼角余光觑到立在一旁、嘴角微微含笑的闻人约,好奇道:“这位是……”
闻人约看向宗曜。
宗曜介绍道:“这位是府台大人的挚友,现在府衙中做事。”
“哦!”听说是闻人知府的朋友,包县令的态度也热络了几分,“敢问足下高姓?台甫为何?”
“姓明,草字守约。”
见闻人约气度温柔平和,对答时不卑不亢,包县令自然而然地将他视为了同道中人:“师承何人呢?”
闻人约想实话实说也不能够,便按照乐无涯的指点,答说:“徐大学士。”
二人顿时齐齐停了动作,看向闻人约,神情中多了几分郑重和礼敬。
“徐大学士……”包县令感叹道,“哎呀呀,怪不得,我说为何连宗大人的随从,都有这一身不凡的气度,原来是我眼拙了,可见‘名师出高徒’这句话,可谓亘古真理啊。”
闻人约垂下头,谦逊温和地一笑。
他隐隐猜到,乐无涯叫自己跟着宗曜,或许不只是为了叫他盯着宗曜的一举一动。
刨除他的兄长和叔叔那两个糟心的存在,宗家仍算是世代簪缨的名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