乐无涯将他从益州小城里带出来,带到外面的大世界,现在,是要把他推出去,将他介绍给“同类”认识了。
想通了这一点后,闻人约的心神反倒开始游移了。
……他非常想见到乐无涯。
就在此刻。
即使同在一城,他也想念他想念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。
即使如此,他仍然忠诚地执行了乐无涯对他的指示,继续观察宗曜的行为举止。
宗曜的确是个体面人物。
就连乐无涯动手杀人一事,都被他一句“平百总办事不力,已被处决”轻描淡写地掩盖了过去。
由于先前攀关系攀得到位,听闻这个消息,包县令毫无动容,附和着说了几句平百总的坏话,并答应向凌总督递信,称平根儿乃是经由军法,明正典刑的。
如此看来,平根儿吹嘘的、所谓和凌总督的那层关系,根本上不得台面。
闻人约将宗曜言行一一看在眼里,确认至少在此事上,他是向着乐无涯的。
当然,也不能排除宗曜故意做戏给他看的可能。
替乐无涯收拾了残局后,宗曜与闻人约便准备告辞了。
包县令想随着去拜见乐无涯,被宗曜婉言谢绝,令他在衙中主持事务,稳住人心,并尽快将此次事件的详情报至府衙,届时他们报呈京中,还有可能为他请下些功劳来。
包县令闻听此言,欢欣鼓舞,无有不应。
闻人约牵着马,与宗曜一道在衙役护送下,在荒凉的米溪主街上并肩而行。
“暂时是骑不了马了,腿疼得很。”宗曜扶着腰胯,挺抱歉地对闻人约一笑,“要麻烦守约陪我步行了。”
闻人约试探道:“其实,可以请包县令去见一见闻人大人,当面汇报的。”
“不妥。”宗曜果断否决,“大人刚做了那样的事,身上……怕是不大干净,不适宜见……唔……”
说到这里,宗曜像是又想起了那场惨景,偏过身去,捂着胸口干呕了一声,又回过身来,款款道:“失礼了。”
他举止实在是太过得当,简直要令人心生怜爱了。
闻人约感叹道:“同知大人行事周全,在下实在不及。”
宗曜自嘲地一哂:“我这样的人,不周全可不成。”
他这番话说得点到即止。
但知晓背后隐情的闻人约,立即读懂了他的弦外之音。
当初,宗曜被父亲和兄长拖累,必然是度过了一段被人猛戳脊梁骨的艰难日子。
所以,他得比一般官员更勤谨、更周到、更妥帖,方能摆脱阴影,向上而生。
闻人约不怜悯他那罪有应得的叔兄。
但宗曜确实是被无端牵入了一场是非之中,平白落得了一身骂名。
乐无涯是他恩同再造的师长,叔兄是他骨肉相连的至亲。
对他而言,实在是无妄之灾了。
闻人约言外有意地宽慰他道:“大人辛苦了。”
宗曜一愣,回看向闻人约,似是不解他为何会如此宽慰自己,只得迷茫地一笑。
还没等他说些什么,骤然听得大哗一片。
——斜刺里杀出了两个人,不由分说,将一名护卫在宗曜身侧的衙役当场砍倒!
宗曜不防,被溅了半身的鲜血。
昨夜,两名倭寇与大部队走散,未能逃出城去。
今日县门封闭,他们眼见混不出去,便专挑着四通八达的暗巷四处躲藏,竟是躲过了第一轮的全城搜检。
可阴沟里的老鼠实在是当不长久。
乐无涯一到,便指挥着米溪县的兵士们,五人一队,将所有街巷篦子似的筛上一遍。
眼看要到了十死无生的绝境,二人恶向胆边生,萌生了玉石俱焚的想法。
眼见一个大官模样的人在数名衙役的拱卫下沿街行走,且未骑马快行,二人便抡着大刀,一人劈倒了距离宗曜最近的衙役,另一人则目标明确,直奔宗曜而来!
寒光劈下!
宗曜愣在原地,眼看刀光将近,才向旁侧一闪——
没闪开。
他牵着马,马缰缠绕在手腕上,一时难解。
所幸对面也是激动过了头,准度稍偏,一刀砍在了缰绳上。
宗曜人马分离,一个踉跄摔在了黄泥地上。
随行护卫的衙役们,平时对小老百姓耀武扬威时,颇有一套恶毒的本事,如今遇到真章,立刻化作一群受了惊的鸡鸭,无心恋战,扑闪着翅膀四下奔逃。
转瞬间,宗曜四周的护卫呈扇形散开,竟然只有闻人约护在宗曜身侧,一剑挡住了向他砍来的第二刀!
金铁交击,铮然一声,那人竟是没能抵住闻人约的手劲,被震得虎口一麻。
闻人约的境况也凶险得紧。
他以剑挡刀,甚是勉强,这一下格挡,虎口便已开裂出血。
但他分毫不退,长剑出鞘,横挡在身前,厉声呵斥:“不许乱!来者只有两个!宗大人若死,你们一个也活不了!”
此言一出,的确有三四个衙役犹豫着站住了脚步。
然而,其他人实是畏惧倭寇之名,早已逃得远了。
闻人约心下气苦。
只是两个倭寇而已!
若是桐州军兵全是如此这般的软蛋,又怎能抵敌!
这二人皆是训练有素的行伍之人,闻人约不肯轻敌,挥剑格开一人进攻,喝道:“宗大人,快跑!”
宗曜倒也听话,手上缠着半截马缰绳,闷不做声地一头扎进了旁侧的暗巷之中。
这二人并不是傻瓜。
看衣着打扮,闻人约不过是一介白身而已。
就算死上一百次,又岂有宗曜值钱?
一人拦住闻人约,另一人则仗刀直追,和宗曜一起消失在了小巷之中。
那些立在原地的衙役们如梦方醒,狂呼滥叫地追了上去。
……
天色昏昏,最后一缕天光行将就散。
暗巷中的一切都像是被罩上了一层青纱,模糊不清。
追击宗曜的倭寇大步向前而去。
前方的宗曜逃得跌跌撞撞,官衣又实在碍事,时不时飘飘然地在转角处一闪,一次又一次地出卖了他逃跑的轨迹。
宗曜到底是个读书人的身体底子,与倭寇的距离不可避免地越拉越近。
在又一个拐角处,倭寇提起一口气,猛然加速!
他距离那飘摇的衣角,仅一步之遥!
一步之遥,即是一刀之隔!
他挥起大刀,兜头劈脸地砍了下去!
然而,他什么都没能砍到。
他只劈到了一件柔软的外袍。
扑面而来的官袍相当宽大,罩住了他的头脸,挡住了他的视线。
而他脚下像是绊到了什么东西,一跤扑倒在地,刀也随之脱手飞出。
不等他跳起,腰间便传来了一下又一下钻心剜骨的刺痛!
宗曜冷着一张寡白的面孔,凌乱披散着一头长发,举起手中束发的长钗,对着他的腰部猛刺,拔出,再刺!
他的眼里没有感情,没有光辉,只是两颗无光无泽的黑曜石。
在倭寇声息渐弱时,宗曜骑上了那人的后背,用那半根马缰绳,熟练地勒住了他的颈部。
阒黑的街巷中,他双手绞死缰绳,像是船夫转动转盘、收拢船索一般,将他的脖子反拧后拉,听着他的颈骨一寸寸折断的细响。
宗曜把黯然无光的眼睛闭了起来。
暗夜中,能听到他在温柔又惆怅地自言自语。
“老师……老师啊。”
“你死了吗?”
“你还活着吗?”
在他催命似的呢喃下,倭寇仅有的一点声息,也就此消逝在暗巷之中。
宗曜扶着墙壁,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,在身后衙役们的呼唤声中,费力地将人拖拽到城中小河边,将人和刀一起丢入了尚未结冰的河水中。
噗通。
在黑夜中,流动的小河裹挟着倭寇的尸体,向下游漂去。
不出意外的话,天明之时,他的尸身就会被密布的水网冲到别处去。
出了意外,也不要紧。
自己反杀了送上门来的贼寇,说破大天去,仍然是有功无过。
不过,他初来乍到,还是不宜过于招摇。
想着,宗曜对着潺潺的流水虔诚地拜了两拜,才颓然跌坐在地,抬头望向漆黑无光的天,眼里是一模一样的漆黑无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