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7章 父心(二)
一场和平温馨的家宴,直至子夜方散。
凌晨时分,正是霜华伴月明、北斗悬阑干的时候,闻人雄却悄然起了身,装裹严整,提了一盏风灯,向后门而去。
管家老米则早早套好了马车,等着老爷上车。
他把时间掐算得极好。
这个时辰出发,到了城门口,应该正好能赶上解禁开城。
闻人雄裹着皮袍、披星戴月地走到后门处时,一个人影静静从阴影处转出,吓了他一大跳。
待认清来人面貌,他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,爽朗地一笑:“明先生,怎么起得这样早?”
闻人约低着头,答得很恭敬认真:“早起晨读。”
听他这样回答,闻人雄一愣,思绪不受控地向过往飘去,飘到了阿约的小时候。
小小的一个人,还没有凳子高,坐在人来人往的米铺里,埋着脑袋,一味钻研书本。
那时候,娘子还在,闻人雄还年轻,没经过什么大事,认为凭他的家资,只要天公能作美、小子不败家、饥民不闹事、官府少压榨,保闻人约吃一生一世的白米饭是绝没问题的。
晓得人生多艰、满心期盼着儿子踏上一条更平稳的青云路,那已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。
闻人雄走到他后面,笑嘻嘻地拿胡子蹭他的脸,故意扰他的清净:“小阿约,干什么呢?”
闻人约天生一副好脾气,被扎疼了也不恼:“读书。”
闻人雄逗他:“这么用功,是为着什么呀?”
“唔……”闻人约把这当做了一道考题,细想之后,妥善作答,“为天地,为公心,为黎元。”
闻人雄摸了摸后脑勺:“……?”
他是读过几本书的,尤其擅长算数,但在做文章上,堪称有眼如盲。
闻人约知道父亲不大能理解,便小大人似的转向他,一本正经地解释道:“是为了像阿爹这样的好人,口袋有钱,库有余粮,还有闲心跑来和儿子玩耍。”
当时的闻人雄哈哈大笑,想这小嘴儿叭叭的还挺能说。
如今,想起过往种种,闻人雄胸口一股热气混合着酸涩气徐徐上涌,不觉道:“我儿子以前也同明先生一般刻苦……”
话一出口,他方才察觉不妥,忙道:“嗨,瞧我说的什么话!”
闻人约察觉到了父亲的窘迫,无比自然地接过了他的话头,替他化解尴尬:“老太爷,这就要走了?今日上元……该是团圆之日的。”
闻人雄:“正是上元节,我才不能留。”
他怕闻人约不能理解,便解释道:“每逢节庆,迎来送往的事情最多。我昨晚到了桐州的消息,自打我进城大概就传开了,八成今日就会有人登门送礼。我只要在此,便是给了旁人一个现成的借口:知府大人家的老太爷嘛,大老远来的,总要意思意思,是不?”
“这礼自是不能收,人情都是要还的,尤其是你们老爷如今这个位置,他没个撑腰的,真要是被人拿了把柄,那就真的难上加难。”
“可要是不收……咳,不怕明先生你笑话,我是做生意的,总有那么点儿贪财的恶习,见了好东西,若是拿不到手,这心里呀就跟猫爪子挠似的,现下正好,眼不见,心就不烦了。”
说到这里,闻人雄自嘲地笑道:“我这当爹的,是帮不上他什么了,只要别拖后腿,就算好样的。明先生你说,是不是这个道理?”
闻人约默然无语。
他都知道的。
若不是他懂得父亲的心思,他也不会特意在此等待了。
他递来一个余温犹存的食盒:“汤圆,花生馅的。您大早上赶路,吃口热乎的。”
“哟!”闻人雄笑了起来,“不怕你笑话,我这老头儿,最喜欢花生馅的了,自从阿……你们老爷走了,我就懒得弄这一口了,又要磨,又要搓,怪麻烦的。”
闻人约不动声色:“巧了,这是闻人知府亲手包的,说是叫我们试试他的手艺。我尝着真是不错,没想到是沾了老太爷的光了。”
闻人雄与他两两对望,心中的笑抑制不住地涌到面上来,笑得直牵动了半张脸的皱纹。
不知怎的,在飞黄腾达、荣任知府的儿子跟前,闻人雄总是束手束脚地不自由。
他也说不清为着什么。
明明和儿子的举止气度相差无几,闻人雄却总感觉是和一个陌生人同桌饮宴,从内到外地透着不自在。
在明举人跟前,他反倒能够轻松自如地谈笑。
“明先生,咱们不是初见,我瞧你亲切得很,就不同你客气了。”闻人雄接过食盒,温和道,“不知能否劳烦你一件事?”
“您说。”
闻人雄凑近了他一些:“他……阿约,是不是总被人欺负啊?”
闻人约:“……?”
顾兄不跑出去欺负人就是好的了,父亲怎会做如是想?
闻人雄则是发自内心地忧心忡忡,说:“昨天,我瞧着一个年轻军官,都敢跟阿约这样撂脸子……”
闻人约:哦,元子晋啊。
他温声解释道:“老太爷放心。那是个刺头,跟谁都起刺儿。”
闻人雄却并没有被宽慰到:“阿约……他从小就没个伴,我呢,成日里在外面跑生意,他一个人守着家,娘子把他养得那么乖……我晓得那倭寇不是好东西,阿约把他们拉到城门口示众,是为着杀鸡给猴看,为了叫老百姓大过年的能出口恶气。道理我都懂,可他先前什么样子,我是知道的呀,他是在你们这儿受了多少委屈,才变得这么心硬……”
闻人约放在身侧的手微微一弹,想去握他的手。
是他换了一具更加高大的身体的缘故吗?
在他印象里,那个身高八尺、把他顶在脖子上到处跑的大汉,明明是一座他一直仰望的高山。
如今,他与他个头齐平,絮絮叨叨地埋怨着自家的儿子被人欺负。
父亲管全天下的官场,都叫“你们这儿”。
闻人约想到了初到南亭时所受的种种刁难。
他亲身经历的时候,并未觉得多么难熬。
可是,只是被父亲三言两语地一挑,一股发自内心的委屈便直冲而上,熏得他眼睛一阵阵的发热、发花。
在他即将失控时,闻人雄抬手抹了抹眼角,自嘲道:“唉哟,年纪大了,话真多。”
闻人约将手掌一攥,背在了身后。
发麻发痒的喉头一动,也吞下了不该出口的真心话:“老太爷方才说,要我做何事?”
“嗐,你看我,把话说成个盘山道了!绕来绕去,净到不了正地方!”闻人雄满目殷切望着他,“明先生在阿约身边,能不能替我多看顾他一点,叫他多吃些,多喝些,别太苦着自己了。”
闻人约神情一黯:“怕是要有负老太爷重托,我……马上要进京赶考了。”
“哦……!”闻人雄面上现出惊异神色,但很快展露出了真心的笑容,“祝明先生金榜题名,蟾宫折桂啊!”
闻人约垂下目光:“借您吉言。”
闻人雄注视着这个年轻人,胸中莫名的情绪滚涌如潮,竟是主动向前迈出一步,问了句十分冒犯的话:“不知明先生家中有几口人?”
“只有家慈一人。”
“令尊呢?”
闻人约尽量将答案给得简短一些:“家父……早逝。”
闻人雄的声线有些颤抖:“唉哟,那真是……难得很啊。”
闻人约:“再艰难,总也过去了。”
再如何,都是过去的事情了。
闻人雄长叹一声,露出无奈的笑意:“罢了,叮嘱的话我都写在信上了。孩子大了,听不听话,全凭他去。老家伙是做不得主喽。”
说着,他单手拎着食盒,迈出了后门门槛。
在上马车时,他高大的身体竟显得有些笨拙,膝盖曲弯僵硬了一瞬,第一次竟没能登上车去。
他把食盒放下,双手抓住车边扶手,再次发力,才顺利爬了上去。
闻人雄对这样的小波折并不多么沮丧,回身对闻人约挥手:“明先生,回吧。外头冷呢。”
天色昏昏,火冷灯稀,是而闻人雄没看见,闻人约脸上已是泪水纵横。
随着清脆的马车车铃渐行渐远,乐无涯的脑袋轻轻巧巧从后门里探了出来,望一眼马车离去的方向,又抬头看一眼闻人约。
随即,他抱着膀子,从暗处转了出来:“我说啊,咱们的老爷子也真够可爱的,这是我的地方,还真以为能走个无声无息?”
见闻人约不理他,乐无涯贱兮兮地把脸伸到他跟前去:“哭了啊?”
闻人约伸手一推他的胸口,哑声道:“顾兄,别闹。”
“你既然这般舍不得,不然我去封信,叫老爷子认你做个义子,如何?”乐无涯积极地出谋划策,“等你考上状元,老爷子就该不敢认你了吧?”
闻人约含着泪意:“那咱们二人要怎么论辈?”
“平时顾兄长顾兄短,当然还是你的好哥哥了。”乐无涯睨他一眼,“不过,若你想当我义子,我也没什么意见,吃亏就吃点儿吧。”
闻人约忍俊不禁,噗嗤一声笑出声来。
但在短暂的笑后,随之而来的,是如潮汐一般的悲伤。
他回过身来,猛地把乐无涯抱在了怀里,轻声呢喃:“顾兄,我父亲……他年岁这样大了……这样大了……”
乐无涯被他抱得一愣,待回过神来,便无声地伸手揽住了他,一下下拍抚着他的后背。
他仰头观望着天之一角的启明星,眼神难得有些空洞,其间散落着绮丽的星光。
而等闻人约满腔膨胀着、紧绷着的情绪渐渐流散释放后,他隐隐觉得不好意思起来。
“哎,花生馅的汤圆好吃吗?”乐无涯低下头来,“我也要吃。”
闻人约终于能借着和他说话的机会自然而然地从他怀里脱身了:“太甜了,你怕是又要挑嘴。”
乐无涯:“我吃皮。”
闻人约轻舒出一口气,与他并肩一道向回走去。
乐无涯很不要脸地表功:“你还没夸我呢。我装得像不像?”
“像。”闻人约温和道,“看你笑起来,简直像是在照镜子。”
“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,就是那么笑的。”乐无涯摇头,“怪不得你爹会觉得我被人欺负呢,啧,你那个笑法……看着就让人想欺负一下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