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正犹豫不决时,张凯冲他有气无力一摆手:“来,老詹,给知府大人送把伞,大人身形单薄,莫湿了大人衣衫。”
“孟安兄实在太客气了。”
讲过了客套话,乐无涯便朝向了管家,道:“听说孟安兄家中有一把极好的伞,檀木为骨,丝绸为面,还特地从粤地聘请了五名知名绣娘,以广绣手法在伞面上绣下了山水流瀑。雨落其上,犹如溪流涓涓,敢问可有此宝?”
詹管家不疑有他,以为是张凯在言谈中夸耀了他那把心爱的宝伞,便老老实实地躬身应道:“回大人,确有此物。”
说着,他便将余光转向张凯,等待他的示下,是否要将伞送给大人。
然而,一旁的张凯不仅不语,原本难看的面色更见晦暗。
他何曾向知府大人提过,他珍藏了这么一把宝伞?
……闻人约到底在私下里窥探了他多少私密之事?
去年,他养的打手“席爷”,原名唤作深水席太郎的,向他来求过粮米,好豢养手下的一干弟兄。
彼时,张凯手中仍有余粮。
然而闻人明恪刚刚斗倒了卫逸仙,在桐州一时风头无两。
张凯懒得理会这春风得意的小知府,但既然早晚要给他捣点乱,那便择日不如撞日吧。
于是,他闲闲应道:“米溪县百总是个吃货草包,不足为惧。米溪县库里,还有我今岁交上的粮米,你若有本事,尽去那里取用吧。得手之后,不管拿了多少,四成属你,六成送还于我就是。”
没想到那一队倭寇如此不得用……
张凯迅速止住了不应有的浮念,一挥手,詹管家便将原先备下的桐油纸伞放在了一边,小步跑着去取宝伞。
在张凯心思不定之际,乐无涯则将目光投向了他书房的匾额与楹联。
上联是“德配天地心无愧”。
下联为“功盖古今世所钦”。
最顶上,金光煌煌的匾额上,錾着四个大字:“厚德载物”。
乐无涯目色中笑意渐淡,想,够不要脸的。
替老皇帝办了这么多年的事,虽有百害,但总有一桩好处。
朝中大员干的脏事儿,无论是宠妾灭妻,还是嫖宿花巷;无论是贪赃枉法,还是纵亲行凶,全部都藏在乐无涯的脑里,他想要谁的,信手取用就是。
有些事情,他甚至知道得要比皇上还更详尽。
……毕竟有的事儿,皇上也并不想知道得那么详尽。
詹管家很快取了宝伞,恭敬地奉予乐无涯。
乐无涯嘴上“岂敢岂敢”连声推辞,然而手上已经飞快接过,端详片刻,笑道:“那便暂用一下喽。”
张凯接口道:“大人既然如此喜爱,便敬赠大人赏玩吧。”
“哎。官者,民之表率也。官不正,民何以从?”乐无涯官话套话张口就来,“天上落雨,我无奈借伞一用,何时孟安兄到府拜访,我必然完璧归赵,啊。”
张凯:“……”
他怀疑姓闻人的在点他。
然而,话是好话,他只能忍辱一礼,恭之敬之地将乐无涯一路送到正门前,扶他跨上小黄马。
吃饱喝足的小黄马悠然自得地答答远去,唯余张凯立在原地,一腔恼恨,不知与何人诉说。
他唤道:“老詹……”
话至唇边,戛然而止。
他依稀记得,当初卫逸仙倒台,就是因为派出了亲信之人赴他乡杀人,才被人揪住把柄,顺藤摸瓜地一锅端了。
当时他还笑话过卫逸仙愚蠢,可事到了自己头上,他才意识到,他别无选择。
若不是心腹,他决不敢将这等事关张家前途的大事交托出去。
可若是置之不理,以后他难道要任闻人约搓圆捏扁不成?
那把宝伞,便是例证。
区区一把价值五十金的伞而已,张凯自幼是在金银窝里养大的,还不放在眼里。
他恨的是他人自以为握住了他的把柄,对他予取予求,而自己毫无还手之力,还得强笑着把东西拱手相送。
……从刚才到现在,他的脸都要笑烂了。
詹管家等了半晌,不见张凯下文,略感诧异:“……老爷?”
“……重新备下纸笔。”
在飘飞的雨丝中伫立良久后,张凯的发间已是雾濛濛地湿了一片。
詹管家疑惑道:“先前不是已与您备下了……”
张凯冷冷地打断了他:“那不过寻常纸笔。重新研墨,取澄心堂纸来,我要给叔父去信,在我写好信前,不许任何人来打扰我。不听话的仆人,乱棍打死。”
詹管家张了张嘴,低下了头,再没有旁的说了:“是。”
……
在回城道路上,雨势渐大。
而乐无涯并未打起那把讨来的宝伞。
他把伞横扛在肩上,昂首挺胸,抬头望向漫天席卷的乌云,心中对前路并无半分迷茫,灼灼明亮的双眼中,如今闪亮着的是嘲讽的余烬。
此时的他,看上去不再是狡黠乖戾的寒鸦,而是峻目苍穹的苍鹰。
然而,顶着这样一张似笑非笑的冷脸,乐无涯的心中却在琢磨一桩俗事。
我这么厉害,他却没看见,着实可惜。
等一回去,沐浴更衣后,自己就要写封信给他,让他知道知道他的本事多大,大到足以与他的野心相配。
况且,有了卫逸仙的前车之鉴,谅是张凯再傻,也不敢一听自己的一面之词,就热血上头地跑去替叔父斩草除根。
一股阴风,怕是要从桐州直卷到上京去了。
他得为一切血雨腥风的到来做好准备。
……
在两封信件分别从暗流涌动的桐州飞往上京时,却有一个人已经急得像是被火燎了屁股的猴子。
栾玉桥等着上头的发难,等着府库大开,乐无涯私挪公物的罪名大白于天下,等着“桐庐雪”关门歇业,
到那时,她的那点微末手艺,也会随着被遣散的绣工流落出来……
然而,张凯那边毫无音讯。
栾玉桥等得心焦难言,试图再次递帖拜见时,张凯却遣人找上了他,主动说起,他已遣人递了信给丰隆大人,但不知是不是闻人约背后有人扶持,此信有如石沉大海,有去无回。
张凯态度如此恳切,栾玉桥也说不出什么诘责的话,只好将一腔愤恨对准了乐无涯。
可还未等栾玉桥思索出应对之法,一场夜雨后,他手下数家屯布的仓库皆漏了水。
原本尚有救的布料损毁无数,彻底被浸透了。
在弥漫着沤烂气息的仓库里,栾玉桥望着上头被凿出的一个个孔洞,和从外透出的道道天光,恼得怒发冲冠,气得跌足大骂:“戚红妆,好你个蛇蝎心肠的毒妇!”
他状如困兽,在破烂的仓库和发霉的布料中快步逡巡,咬碎了牙,恨毒了心。
怎会如此大意!
早知如此,当初就该多留个心眼,也不至于落得这般田地!
这些坯布,还未能染出,如今全被淋湿,就算现在天立时转晴,也被泡毁了,软塌塌的,强卖出去,只会折了“玉桥”的招牌!
这么大一批布,还是高价收来的,本来等着来日出仓,如今砸在手里,叫他如何是好?!
他咬牙切齿,眼中几乎喷出火来,自言自语地痛骂不休:“贱人,和闻人明恪沆瀣一气,算计到我头上来了!她以为这样就能扳倒我?做梦!我定要让她付出代价!”
栾玉桥来回踱步,气充胸臆,逼得他大口喘息不止。
他盯着满仓库烂布,悲怒的神情中添了几分绝望:
这些布就此毁了,可他先前买断渠道,高价收布,且威逼利诱,不许旁人售与戚红妆坯布,誓要把戚红妆挤死,前前后后已出了几千两银子。
就这么扔进水里,打了水漂?
不,他不甘心!!!
栾玉桥最是爱钱,如今见要赔个毛干爪净,不由满心惶急焦渴,不愿再与这一仓废布同处一室,快步而出。
谁想他刚一踏上主街,便迎上了一名与他相熟的趸布商。
那人见了栾玉桥,便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。
栾玉桥胸中顿生不妙的预感。
……因为此人不是独身前来的,身后还跟着十数辆苫盖着篷布的大车。
趸布商笑得仿佛刚偷吃了一窝喜鹊蛋,拱手礼过后,便兴冲冲地道起了吉祥话:“栾兄,发财,发财!”
栾玉桥不语。
细碎的雨点刷拉拉地扑打在篷布上,将栾玉桥本就纷乱的心绪扰得一片混乱。
笑脸相迎,却无端碰了这么个软钉子,趸布商心里自然是不大痛快。
但看在栾玉桥素来出手阔绰的份儿上,他佯作无事,笑嘻嘻地一拍身后的篷布,溅起了一蓬叫栾玉桥心慌意乱的水雾:“您瞧,这是我从琮州搜罗来的布料,都是上好的!”
栾玉桥盯着他,语气隐隐透着阴冷:“你去琮州弄什么布料?”
趸布商心说废话,谁不知道你“玉桥牌”正在高价收坯布,这便宜谁不爱赚?
哪怕没布,也得给你现织出来!
不过,这话好说不好听,趸布商当然是捡着吉祥话说了:“栾兄,您是谁啊,您是栾玉桥,是咱们桐州印染行里的头一份!这些时日,附近的府、州、县都传遍了,说桐州‘玉桥牌’要有大动作,高价收布,往日四、五钱银子一匹的布,栾兄六、七钱也肯收!这不,这十里八乡的织机都开动了。给您透个底吧,我这儿只是第一批,现在有许多布都在往桐州送呢,只等着您收货呢!”
闻言,栾玉桥脚下一软,险些跌倒在长街之上。
趸布商吓了一跳,忙上前去搀扶这财神爷:“怎么了?怎么了这是?”
栾玉桥天旋地转,胸痛欲呕。
他看出来了,这是个陷阱!
此时此刻,他若说他不要布了,那必然要被这些妄图在他身上发一笔财的人揪住,不依不饶地纠缠索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