闻人约温文尔雅地一笑:“谢谢兄台提醒。我这就下山去了。”
他甫一转身,身后的樵夫便忙不迭地对着他的后背举起了柴刀。
然而,他的刀锋刚到半空,就再也劈不下去了。
闻人约反手擒住了他的手腕,借势猛摔,将那毫无防备的强盗猛摔到了身前,将他脱手的柴刀踢出一丈开外,道了声“得罪”,便信手抄起身侧的一块饭钵大小的石头,三下两下把此人的膝盖砸了个粉碎。
在那人杀猪般的痛嚎声中,闻人约直起身来,神情挺抱歉:“这是残毒了些,不过,实在不可留你这等人为祸一方。”
说着,他一手刀将人劈晕在地,好减轻他的痛苦,顺便捡起了那柄柴刀,凑在鼻尖一闻,轻而易举地嗅到了淡淡的血腥气。
柴刀偏长,并不方便杀猪宰鸡。
那这血腥气,就实在是可疑得紧了。
闻人约在附近寻了片僻静所在,借用了这半道打劫来的柴刀,挖了一处深约一尺的坑,把震天雷掩埋了起来,旋即将昏迷的强盗拖下山岗,回了驿馆,在驿丞惊诧的目光中,泰然相询:“劳驾,打听一下,五城兵马司大概什么时辰会巡查到这里?这儿有一个要打杀过路行人、劫掠财物的山匪,被我抓住了。”
……
结局皆大欢喜。
五城兵马司的总旗接到通告,立即赶来,将人拘了起来,并在樵夫家中搜出了许多与其身量不符的衣物,大量的箱笼,以及多份分属不同人的身份文牒,直接坐实了他的罪名。
在了结了这件小插曲后,闻人约很快在上京安顿了下来。
此时距离会试,尚有一月之期。
上京春日多风,沙尘漫天,不好出门。
某日,闻人约在下榻的客栈中点了一碟豆干,一边并着温酒暖身,一边温书。
他很听乐无涯劝,没在住宿上省钱,选的是间清净雅致的天字号客房,房内备有书房及笔墨,四周也没有喧哗声,很适宜专心备考。
偏偏今日有些古怪。
前夜,隔壁有两个人入住。
今日,那两人不知为着什么,突然争执起来。
哪怕闻人约无心窃听,那声音还是隔窗飘了过来。
“李兄,海运之利,功在千秋……东南之地,物产丰饶……”
“怎可轻开海运……大虞倭患正是因此趁虚而入……且一旦商业发达,百姓弃农从商,耕地废弛,国本动摇……”
“农为国之本,商为国之用,本可并存……”
闻人约听那二人争执不下,又想起乐无涯正在忙碌的事情,正与这两士子辩论的议题息息相关,心中暗暗惊叹之余,摇一摇将空的酒壶,准备将酒壶与碟碗送还,也起来松泛松泛筋骨。
谁想,他刚一出门,隔壁的门便砰然打开,一名圆脸大耳、约莫三十五岁上下的青巾书生踏出门来,险些与闻人约撞了个满怀。
“失礼,失礼。”
闻人约温和道:“无事。”
来人对闻人约一拱手:“在下姓李,名文山,字子远,黄州保宁人士,见贤弟气度不凡,想必也是来赴今科会试的?”
闻人约:“李兄客气,在下明相照,益州人士。”
“敢问台甫?”
“草字守约。”
简单寒暄过后,李文山一指房内:“方才我二人醉心辩论,不知隔壁有人,声音略高了些,是否叨扰明贤弟了?”
闻人约道:“您客气了。二位见地实在不俗,听二位论辩,守约亦颇受启发。”
李文山眼前一亮:“那么,明贤弟对海运之事作何感想?”
闻人约:“……啊?”
不等他反应过来,他便被李文山旋风似的裹进了房内:“苏贤弟,你我既是辩不出个所以然来,便请这位小友来辨一辨,如何?”
被他称为“苏贤弟”的书生看起来比李文山年岁小些,但行事比起莽撞热情的李文山来说,实在是要稳重许多。
他对闻人约行过一礼,对李文山嗔道:“李兄,你又胡闹,人家不过是路过而已,你强行把人拉进来,这是什么道理?”
这二人皆是黄州口音,想必是同乡赴试而来。
李文山满不在乎地接过闻人约手中的空壶空碗:“天下士子是一家,既是有缘,同住一处,偶尔对谈又有何妨?”
闻人约的话语间隐隐有些无奈:“我自幼生在西南,距离东南百里千里,怎知海防之事?”
李文山一挥手,铿锵道:“贤弟此言差矣!我等是读书人,当耳听八方、眼观六路,知天下事,辩四方理,岂可推辞不知?”
那位“苏贤弟”亦道:“明贤弟,现下这海防之事,朝野纷纭,议论鼎沸,算是今次会试的热门题目了。我二人辩论,正是为着切磋琢磨,精益求精。倘若试场之上果真有此题目,到时贤弟再称说不知,难道不会太晚了吗?”
眼见二人一唱一和,将话说到此等地步,闻人约不便再推辞:“我不懂海防,姑试言之……我是匠籍出身,家境不佳,眼界不宽,只能从家事而见国事。如今,我大虞国力日益强盛,正是乘势而上的好时机,若不开放海防、广开利源,何以应对日益繁重的国用?”
这想法正与支持开放海防的苏举人不谋而合。
他端起一杯酒,推到闻人约身前,自己又斟满一杯,道:“这倒是我不曾想见的,敬明贤弟一杯。”
闻人约乖乖地一饮而尽。
反对开海防的李文山没想到拉来了个反对自己意见的人,不服气地驳道:“开放海防,有系国运,不可不慎!若朝廷能建水师、靖倭患,或可一试,可在此之前,海禁之策,仍当坚持!”
闻人约端着酒杯,温和道:“李兄说得也有道理。”
一场宴饮,一场对谈,宾主尽欢。
在闻人约微微摇晃着身子离去后,李文山一脸微醺,叫小二来打水洗漱。
小二应召而来,提着一口铜壶,调制出一盆温水。
李文山靠在榻上,一扫方才的爽朗豪放,低声道:“回禀五爷,这明相照虽然言辞模糊,但言语间有所偏向,与六爷政见大体一致,主张开放海防。请五爷定夺。”
小二头也不抬,应道:“李兄,我知道了。”
而“苏贤弟”借口出外透气,离开客栈,走向对面的一家酒铺。
对面的掌柜笑道:“客人,沽酒吗?”
苏举人道:“春风沽酒杏花雨。”
掌柜神色一肃,四下张望一番后,接道:“夜半灯前客自知。……客人,要给张大人递个什么话?”
“劳驾掌柜的告知张大人,那明相照已到上京,我就在他身旁,随时监视着他的动向,请大人务必放心。”说着,苏举人顿了顿,“五爷也叫我盯着他,不知……”
后半句不合时宜的发问,被他生生咽了下去。
但他实在是很好奇。
作为太常寺卿张粤的表姑的儿子的表弟,苏举人同样也是五皇子的幕僚。
毕竟张粤发迹,正是因为抱牢了昔日太子、当今圣上项铮的大腿,才一步步升到了如今的三品京官。
张粤身为天子近臣,不方便亲身开舔五皇子,便打发了自家后辈、与他一表三千里的苏举人来烧五皇子这锅热灶。
先前,五皇子深受皇上器重,已有“隐太子”的地位,谁想天意难测,近来皇上又捧起了六皇子,甚爱甚重,惹得张粤满心疑虑,摇摆不定时,偏偏桐州那边又快马加鞭,传回来了一封坏消息。
苏举人只知道,自从读了侄子张凯的信后,张粤便常有郁郁之色,有时发呆,那神情堪称可怖。
在那之后,张粤便要自己盯紧来京赶考的益州举人明相照,将他的一举一动尽纳眼底。
这命令与五皇子也是不谋而合。
苏举人想,这是怎样的一个香饽饽,能让当朝皇子和太常寺卿,轮番伺候他一个人?
……
而独身一个返回屋中休息的闻人约,在关上门后,面上的“醉意”也尽数褪去。
他就说,他走遍了数家客栈,天字号房间都挤满了应试考生,人满为患,为何独独这家格外清净。
……原来是专为他准备的。
不过,顾兄交代过,若有人有意接近他,就叫他接近好了。
端看对方如何动作就是。
真正让他心绪波澜难定的,仍是乐无涯。
近些时日,因着倭患和海防之事,被调到桐州任知府的,只有顾兄一人。
大刀阔斧地整革军备、发展商业的,也只有顾兄一人。
顾兄远在桐州,竟能翻云覆雨到如此地步,以至于能影响到今科会试的题目?!
作者有话要说:
桐州的乌鸦一挥翅膀,就在上京引发了一场风暴
——史称乌鸦效应。
第210章 香饵
而被人盯上的,不只是闻人约一个。
二月中旬的某一日,仲飘萍难得主动飘到了乐无涯跟前,开门见山道:“大人,有人跟踪我。”
此时,乐无涯正在拉着元子晋下棋。
闻言,乐无涯还无甚反应,元子晋先诧异地接过了话茬:“跟踪你?跟你干什么?图钱还是图色?你都没有啊。”
元子晋的确是一如既往的没有脑子,也没有礼貌,但这话说得也算是大实话。
在乐无涯的一干亲随中,就属仲飘萍的情形最为特殊。
直到现在,他是乐无涯的亲信中,唯独没有任何实职的一个。
他几乎没有什么进项,只是以军户身份,每月按例领着一份微薄的军饷。
他的皮相,更是不如天生就是风流小白脸的元子晋。
自从瘦下来后,他的形貌虽说酷似他那个死鬼爹,有了几分枭雄的英武气,但世上有哪个枭雄天天不走正道,溜墙根的?
乐无涯肯把这么个阴沉寡言的小子从南亭带出来,别说是旁人,就连何青松这帮南亭铁杆儿都觉得古怪。
仲飘萍好似永远不会生气,听了元子晋这番妙论,转头看向他,顶着一张弥漫着淡淡死气的脸,平铺直叙道:“也有人跟着你。”
元子晋:“……啊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