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在给皇上上折子?
郑邈咬紧了酸软的牙齿,低声逼问:“……为什么还要回来?你疯了?”
乐无涯歪头,似是对他的话有十成的不解。
这又一次刺激到了郑邈。
他恨得声音都颤了:“你别给我装!不是你,谁知道翻案的关窍在张粤私藏那几幅字画上?不是你,是谁在三皈寺留下了那件衣裳,专为着钓鱼?”
听说有的鬼被叫破真名,就会受惊而走。
因此,尽管一路上把那个名字在心底里叫过了无数遍,尽管心绪激荡至此,郑邈还是不敢叫出那个名字:
“不是你,又会是谁……”
对此,乐无涯早有准备。
他既然请了汪承帮忙,就有被郑邈拆穿的觉悟。
他顿了半晌,语气轻缓里又带了一丝戏谑:“淼淼,还是你了解我。”
熟悉的称呼,催得郑邈身体又是一阵战栗。
“你疯了……”郑邈嘴唇发抖,“你回来干什么?你知道的,你这么出挑,早晚有一天要去上京,待到面见天颜,你要怎么交代?!”
乐无涯仍是那个不把人气吐血不罢休的语气:“来都来了,还能怎么样?”
郑邈长喘了一口气,试图平复心绪:“解季同不是见过你吗?他怎么什么都没有说?”
乐无涯反问:“你也见过我,为什么什么都没有说?”
“少来!你和他是什么关系,我和你又是——”
话说至此,郑邈说不下去了。
乐无涯眯起眼睛,带了点挑衅的意味:“‘我和你’什么?”
郑邈脸和耳朵都红了。
他早当着此人的面,把自己对乐无涯的那点心思剖析了个干净,想嘴硬都硬不起来,此刻再多加掩饰,已是无益。
他咬牙切齿道:“我是你的朋友!”
“割袍断义了。咱俩不熟。”乐无涯说,“是你先不要我的。”
郑邈气得一个倒仰,恨不得把此人拖出去同归于尽算了。
眼看郑邈眼睛都被自己气红了,乐无涯却不退反进,伸手搭住了他的肩膀,语气轻佻:“是不是悔不当初,要捡我这个没人要的家伙回去啦?”
“你?没人要?”郑邈简直要被他气笑了,“多少人念着你,想着你,就连张远业都能认出你的衣袍……你哪里来的脸说你没人要?”
“我这不是心有不甘嘛。”
乐无涯凑近他,语气带着淡淡的蛊惑:“平时都是我把人甩开,我的好朋友郑三水却是第一个把我甩开的,你叫我怎么想呢?”
他放轻了声音,真挚道:“重活一世,能再见到你,我真的很高兴。”
郑邈:“你……”
他胸中气还未平,一颗心却被他颠来倒去地肆意揉搓一番,又悔又痛,又是酸涩。
他的万语千言,在胸中发酵了一路,从上京到桐州,再到如今,只剩下两个字:
真好。
他情绪涌动,本想给这死也死不去的家伙一个拥抱,便听他在自己耳边幽幽道:“郑大人回来得刚好,最近我有件大事要做,实在是需要郑大人的鼎力支持啊。”
郑邈:“……”
郑邈:“……姓乐的,你——你故意的是不是?!你暴·露身份,就为了骗我继续帮你做事?!”
乐无涯眨一眨眼,佯作无辜,却不慎泄出几丝狡猾的神气:“……那郑大人,是帮我,还是不帮我呀?”
第224章 风骤(三)
张府的戏曲仅仅停了几日,就又歌舞升平地热闹起来。
对此,元子晋不禁啧啧称奇:“他那个宝贝叔父都要完蛋了,他还有这听曲儿的闲心?”
近日,被他气走的郑邈不声不响地送了一大批新鲜沙果来。
乐无涯将果子用大筐装起来,昨日交给了仲飘萍,让他带去桐州港,随戚家商船一起登船,他自己则留了十数枚新鲜好看的,拿小筐装了,打算作为府兵们今日骑射成绩排名前十的奖励。
闻言,乐无涯往他嘴里塞了一个果子:“皇上金口玉言,敕令三法司审案,他一个无官无职的闲散员外,手敢伸多长?能伸多长?难不成还能伸到皇上被窝儿里去么?”
元子晋叼着沙果,口齿不清地嘀咕:“粗俗!”
乐无涯继续道:“再说了,这种事儿,划清界限还怕来不及呢,叔侄俩能保全一个是一个呗。再说了,狼心狗肺一点,比做孝子贤孙可舒心适意得多了。”
素来很讲血脉亲情的元子晋一翻白眼:“歪理!”
乐无涯不同他计较,目光一转,扬声唤道:“秦星钺!”
秦星钺瘸了过来:“唉!”
“歇着吧你!别过来,我喊!”乐无涯叉着腰,气沉丹田,扬声道,“乞丐们都撒出去了吧,跟他们说清楚怎么唱了没?”
秦星钺听话地站住了脚,语调带笑:“大人,这事儿我还干不明白么?我腿不利索,脑子可没丢!”
乐无涯:“我要收的是老百姓家里多余的铁家伙,不是正在用的农具、箱笼和炊具,收的时候可给我警醒着点,招子放亮了,别什么都往兜里划拉,谁要是敢偷旁人家的东西来我这里糊弄事儿,我牢城里可正缺力工呢!”
秦星钺:“好嘞!”
“忙你的吧!”
眼看秦星钺又要乐滋滋地瘸走了,乐无涯想起一事,急忙补充道:“铁钉,别忘了,我要铁钉,多多益善!给多点儿钱!我有钱!”
闻言,秦星钺回过身来,开朗的光彩几乎要从眼中溢出:“好!”
他一边口上应答,一边在心里补上了那个朝思暮想的称谓。
好的,小将军。
元子晋老老实实地蹲在台阶上,津津有味地啃着沙果。
他还是元家二少爷的时候,这种不值钱地水果他压根儿碰都懒得碰。
他的目光追随着乐无涯,看他像一团耀眼的火焰,从院子的这一端,风风火火地烧到了那一端。
这时,府兵鲁明带着三四个烟熏火燎的小兵回了府。
几个大小伙子埋汰得活像是出土文物似的,刚一坐定,就迫不及待地猛灌了一气井水。
乐无涯走上前,往每人手里塞了一个沙果。
他们一齐对乐无涯笑得见牙不见眼,做足了不值钱的样子。
元子晋“嘁”了一声,不屑地把脸转到一边去,嘴里叼着沙果梗,作无所事事状,暗地里却悄悄竖起了耳朵。
鲁明带着无限钦慕的声音顺风飘到了他的耳中:“大人,您说的真顶用!”
他捧着半个沙果,向其他府兵解说:“如今大股的山匪都跑光了,剩下的小猫两三只可精得很!找个野洞子一钻,等咱们一走,他们接着祸害人;咱们要是追进洞去,他们还能仗着地利,伏击咱们一手。只靠五六个老弱残兵就能拖住咱们至少一队人马,真是够恶心的。”
“还是大人厉害,教咱们用竹竿拴上布条,探到洞里去,先看气流,试出来是死洞还是活洞。要是死洞,就喊话,叫他们滚出来;要是不出来,就直接用草加了狼粪熏烧;被熏了还不出来,就丢个震天雷炸一下,把洞口炸塌了,留两个在那里盯几天,等里头没动静了就撤。”
“要是活洞,还是烧草放烟,确定哪里冒烟后,要是一进一出的洞子,就丢个震天雷炸一下,把两边的洞口都炸塌了拉倒。”
“要是一进多出的,那就派人把其余洞口都堵了,哪里冒烟就堵哪里,再炸掉了几个大洞口,只留几个能单人通行的洞子,出来一个、砍翻一个。那才是真正的一夫当关、万夫莫开呢!”
鲁明读了书,说话都学会引经据典了。
其他府兵听得热血沸腾,满脑子都是“丢个震天雷炸一下”,纷纷跃跃欲试,向乐无涯请缨,想去剿匪。
很快,乐无涯就把这帮一心惦记着玩炮仗的半大小子驱散了:“去去去,我震天雷金贵着呢,我还不知道你们?见个麻雀都恨不得炸一下,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的败家玩意儿!”
乐无涯驱散了一帮嬉皮笑脸的败家玩意儿,回头一望,见元子晋还坐在原地,没头没脑地冲着他的方向傻笑。
——在元子晋看来,乐无涯跟旁人对口的时候神采飞扬,别有一番野趣。
乐无涯可不知道他脑子里在转什么小九九,快步迎了上去,把他拽了起来,无比自然地搂过他的肩膀,将他原地转了半圈,又照他的屁股踹了一脚,一套动作堪称行云流水:“小仲的船午后就开,你有空在这里磨洋工,不如早点去码头送送人!”
“……哟!”元子晋一看日晷指向,时辰果然不早了,立即跳了起来,气鼓鼓道,“都怪你!我本来吃了果子就要去的!”
他紧跑了两步,又忍不住回过头来,正好看见乐无涯怀抱着小篮子,清点沙果数量。
他投喂了元子晋一个,又投喂了回府复命的鲁明一行人,篮子里现下还剩十一个。
乐无涯从中挑挑拣拣,选了一个有疤瘌的,叼在嘴里,随后,他捧着那十个完美无缺的果子,径直往校场去了。
元子晋见状,脸上绽放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。
他就知道,自己虽然歪打正着,但真是来对地方了!
想到这里,他心情大好,撒着欢儿地向外跑去。
……
桐州港前,春光烂漫,一片繁华胜景。
乐无涯初来时的荒凉萧瑟,已然一扫而尽。
港湾间船只栉比、帆樯如林,挑夫力士们汗流浃背,将船上的货物鱼贯运下,在码头上堆积成一座又一座的小山。
岸上车马络绎,或负或载,或买或卖;江上船夫舟子,呼喝号子,声震江面。
身着青色官衣的巡检吏员们负着双手,来回巡视,衙吏们高声呼叫,维持秩序。
场面杂乱却不失序。
而在这百韵千声之中,还夹杂着沿江小商、食肆的叫卖声:
“栀子花,白兰花——”
“卖力气嘞!搬货卸货,扛包上船,价钱公道!”
“烧肉粽,料多味美,一个顶饱!”
“小馄饨,桐州的虾皮小馄饨……”
或婉转、或高亢、或热情、或欢喜。
多个声调交织在一起,便是如今桐州漕运码头的煊赫图景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