沿江的茶楼二楼上,新聘的说书人且唱且弹、声情并茂,引得茶客们如痴如醉。
靠近戏台的位置早已座无虚席,而靠窗的位置却是鲜有人至——外头太吵了,听不清唱词。
靠窗处的两张桌案上,分坐着两个人。
其中一人眉目平淡,唯有一个鹰钩鼻异常醒目,几乎挤得眼睛无处安放。
而与他背对背、独坐另一桌的,则是个满面警惕的年轻人。
二人的衣着清贵,乍一看,很像是两个上岸歇脚的客商。
鹰钩鼻的余光一扫,见那年轻左顾右盼,坐立不安,仿佛屁股下面塞了块火炭似的,便冷冷开口道:“你若是非要做出这副贼态来不可,下次就请张孟安换个人来吧。”
年轻人闻言一滞,这才勉强坐稳了屁股,道:“我爹说了,太爷的耳目遍布全城,我得小心行事才是。”
鹰钩鼻冷笑:“如今桐州港客如云来,你不过是来请个先儿回家听评弹,谁会起疑?你们中国不是有句古话么?‘见怪不怪,其怪自败’。”
年轻人揉了揉鼻子。
他心中也颇为不爽。
作为詹管家的儿子,他向来是在桐州府里横着走的。
现在可好,活成过街老鼠了!
他挺直了腰杆,却仍压低了声音,弱弱道:“我爹说了,不可小觑那闻人明恪,得当他是那长了八只眼睛的马王爷!”
鹰钩鼻:“……”
这个梗,他不是很懂。
于是,他跳过了饶舌的步骤,径直道:“闻人明恪如此犁庭扫穴、坚壁清野,是不打算给我们任何活路了。近来,我们留在山上的老弱兄弟也都顶不住了,都说他们剿得太狠,连兔子的窟窿都要放水淹掉。我要带些逃出来的兄弟上岛去,请张老爷多多送些蔬果到海上,这是位置。”
他将一张图塞到了小詹管事手中,命令道:“记下来,不许带走。”
小詹胆色不行,但胜在忠心耿耿。
他本就是要接替父亲,成为张府管家的。
只有张家千秋万代地繁荣下去,他才能有一碗好饭吃。
他牢记着父亲和老爷来前的嘱咐,没有伸手接那图:“我爹说了,不论您要蔬果,还是别的什么,我们都能供应。可我爹还说了,如今官服查船查得严,巡河巡江的人也多了起来,闻人明恪在桐州一手遮天,路过一只老鼠也要查身份籍贯,我们张府本就在风口浪尖上,求稳为上,所以还是得劳动席爷,请你们的人留下接应、运送,张府就不参与了。毕竟我们家上下都被人盯着,若是坏了你们的事,我们也担待不起。席爷,您说可对?”
被他称作“席爷”的鹰钩鼻笑了一声:“哦?张孟安这是要抽身退步了吗?”
“要是抽身退步,老爷就不差我来见你了。”小詹鼓起勇气,口条也越发利索,“叔老爷如今身在狱中,闻人明恪踩着他,可真是春风得意极了。老爷不喜欢这样,才愿意资助您……”
说到要紧处,他的声音放得更轻,几乎如同蚊蚋:“……那船载火炮,在黑市里价值几何,您不是不知道,老爷不是一气儿买了三十门,全送给您了?只是需要您自取而已,也请您体谅一下我们老爷的苦衷罢。”
席爷眼中闪过一丝阴冷,却未再多言。
他将图纸往收回袖中:“那还是老地方见。转告你们老爷一句话,我要的是一条活路,他要的是闻人约的命。既是殊途同归,那就请张老爷莫要吝啬。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,要是有人不卖力气,这船可划不远。你明白么?”
小詹连连点头,耳畔却张凯那阴恻恻的声音:
“……因丧一地而亡的官员,还少吗?”
“他闻人约急功近利,不懂徐徐图之的道理,把倭寇逼至绝境,才得到了如此强烈的反扑。只要桐州的漕运码头被倭寇攻占,亡地兼失人,他就要被押解进京,等一个秋后问斩!”
“那群府兵,说到底是他闻人约的私兵,新换上来的官员,指挥得动么?”
小詹心知这是要掉脑袋的大事,但他也在这条船上,不得不随着一起劈波斩浪了。
在这春日暖阳中,他像是被兜头淋了一盆冷水,打了个寒噤。
小詹抱着胳膊看向窗外,恰见一个公子模样的人一路奔跑,像是枚收不住的炮·弹,一头撞上一个正背对着他清点货物的黑小子。
要不是他眼疾手快,靠蛮力硬抱住了后者,二人险些双双落水。
席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神情便一寸寸暗冷了下去
“戚家商船。”他喃喃念道,“……还有,元家小儿。”
第225章 风骤(四)
若是乐无涯在这里,定然会理解席爷对这二者的深切恨意。
一来,那些号称战无不胜、向来横行无忌的倭寇们,竟被五百个乳臭未干的府兵逼得不敢出门,龟缩起来,只能眼睁睁看着戚红妆在近海航道上赚得盆满钵满,恨得眼睛都要滴血了。
二来,正是元老虎元唯严,把东南沿海的匪寇一路咬去东瀛的。
如今,元子晋虽化名“元小二”,没名没分地跟在乐无涯身边,但仅凭一个“元”字,便足以让这帮曾被元唯严杀破了胆的人对他上心了。
谁能想到,那位被人畏之如虎的战神,竟然生出了这么一个愚头拙脑的二百五?
而被元子晋搂在怀里的仲飘萍,向来对恶意极其敏感,几乎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。
仲飘萍猛然抬头,目光如电,直射向不远处的茶楼二楼。
日头正烈,那狭小轩窗之内,所坐之人形貌模糊、难以辨认。
仲飘萍有心上前一探究竟,奈何任务在身,不便擅离。
就在他心念一错的瞬间,那人的身影在窗前一晃,便没了踪影。
元子晋察觉异状,探头探脑地问:“喂,看什么呢?”
“没什么,我疑心病犯了。”仲飘萍看向元子晋,神色郑重道,“我不在桐州,你千万要小心些。”
元子晋浑不在意:“我是谁啊?我,元小二,天下无——”
仲飘萍一把捂住了他的嘴,把他的后半句话生生噎了回去,目色冷静而锐利,直直盯着他。
元子晋缩了缩脖子,噤了声。
平日里,他在仲飘萍面前怎样都行,仲飘萍像个棉花包,任他揉搓,从不生气。
但不知怎的,仲飘萍一对他认真,他就怂了。
就连在那该死的闻人明恪面前,他都没这么听话过。
元子晋在仲飘萍的掌下含糊不清地表白:“好啦好啦,我会小心的。”
仲飘萍松开手,从腰间抽出一件东西,递了过去:“听说令尊当年擅使手戟,我给你做了个戟套,你试试看,顺不顺手?”
元子晋眼前一亮,飞快接过来,拿在手里仔细端详。
这戟套做得极为精巧,与他的身量严丝合缝,只需自然地垂手曲肘,就能从腰间轻松拔出手戟。
他还设计了固定卡扣,可以与腰带紧密勾连,防止滑脱。
元子晋满意地嘴硬道:“丑死了,嘿嘿。”
在乐无涯的教导下,仲飘萍早已不在乎旁人嘴上说些什么,只看行动。
见元子晋如获至宝般当场戴上,他露出了一点笑容。
元子晋得意地扭了扭腰,臭美了好一阵,才想起来询问细节:“这皮子还挺好。多少钱啊。”
仲飘萍报了个数字。
元子晋当即急眼了:“不成不成,你每月禄米就那么一点点——”
他的嘴又被仲飘萍捂上了。
仲飘萍淡淡道:“你送我一个礼物,还了人情,不就可以了?”
元子晋想了想,觉得颇有道理。
但仲飘萍松开手后,他还是不甘心地抱怨了两句:“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,敢捂我的嘴。”
仲飘萍:“你不喜欢,可以拉开我。你力气大。”
元子晋两只手老老实实地垂在身侧,嘟囔道:“把你弄伤了,你还不是要去闻人明恪面前告状?你现如今可是他的心头宝,我才不吃这个亏呢。”
仲飘萍笑了,摇了摇头:“不告。”
元子晋端详着眼前这个文文静静的仲飘萍,心中泛起一丝暖意。
旁人都说小仲这人从骨头缝里就透着阴冷,他怎么就不觉着呢?
明明是个老实人嘛。
仲飘萍轻声细语道:“你也该回去了。大人是不是还让你写剿匪的策论呢?”
元子晋瞧瞧日头,觉得也是。
他如今可不是闲人了,要忙的事儿可多得很。
但他就是挪不动步子。
自打来了乐无涯身边,元子晋唯一的同龄玩伴,就只剩下小仲一个了。
他心中实在舍不得,尤其是知道江河之上暗涌颇多,又有倭寇虎视眈眈……
然而仲飘萍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,两人不过多闲话了几句,船上兵士便在后面叫了仲飘萍好几声,显然有事相询。
见此情形,元子晋只好依依不舍地同他作别。
临行前,他大声叮嘱道:“你可要多吃果子!我听人说,行江走海的人,少了蔬果,容易得血淤症!”
仲飘萍笑微微的:“好。”
“你得抢啊,别被别人欺负了去!”
“好。”
目送着元子晋离去后,仲飘萍眉眼间的春风慢慢凝冻起来,又向那茶楼方向阴恻恻地看了一眼。
他招来一名兵士,指向茶楼方向:“带两个人去那迎宾茶楼一趟,看二楼那扇窗后坐着谁,务必记下形貌。”
他顿了顿,又补充道:“若人不在了,务必趁着茶博士记忆新鲜的时候,把那人长相细细记下,在开船前,把情报送回去给大人。记住了?”
那府兵自从经历江上一战,对仲飘萍早已是心悦诚服,毫无二话,领命而去。
仲飘萍向主船走去。
踏上舢板的那一瞬,带着腥气的江风掀起了他的衣角。
他一时驻足。
他与船,倒是有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