听说打了个了不得的大胜仗?
听说那帮倭寇连码头都没出,就被大人堵住全歼了?
听说大人乘胜追击、驾船出海了,难不成是杀去倭寇的东瀛老巢了?
在老百姓们传话传得越来越玄乎、已经进展到“东瀛那边的皇帝是不是已经死了”的地步时,桐州当地乡绅们,却是统一地龟缩家中,闭门不出。
……不是他们不想出去。
是他们的家被人围了。
清晨,当码头上炮声隆隆时,这些有钱人格外惜命地缩在了高墙大院里,叫家丁们打起十万分的精神来,全神戒备。
万一倭寇成功入侵桐州后,大肆劫掠,他们可是最肥的羊了。
有些与倭寇勾结得格外深入的乡绅,甚至开始盘算,要不要在门口挂上一面菊纹旗帜,好叫他们知道,这是“自己人”,免得叫大水冲了那龙王庙。
然而,晨雾散去后,炮声和杀声渐熄。
……倭寇似乎并没能成功入侵。
有那胆大的家丁,在主子的指示下战战兢兢地打开宅院后门,打算出去打探打探情报,却看见一队红衣官兵手持刀剑,静静立在门外。
谁都不知道他们来了多久了。
听说有一大帮凭空冒出的官兵,把自家房屋的所有出入口围了个水泄不通后,这帮乡绅统一地慌了神。
他们试探着凑上前去,又是塞钱又是赔笑,对面全然不收。
问来问去,他们口径格外的一致:
码头一战,桐州府兵大获全胜,但仍有零散倭寇潜入桐州。
知府大人关照治下百姓,恐流寇伤人,而乡绅们家境富庶,难免树大招风。
大人慈心,特地派人看驻,是为了保护众位乡绅的人身与财产安全。
请府中上下人员暂且忍耐些时日,居家暂避倭祸,出外采买之类的小事,也请都交给门外看守的官兵。
乡绅们不傻,知道这全然是放屁。
就算真有流寇,他们也该去抢劫百姓才是。
那样至少不会闹出太大的动静。
跑来劫掠守戍森严、手下众多、院落布局曲折复杂的乡绅富户,稍有不慎,就有被当场打死的风险。
相较之下,谁会去干这等舍近求远的蠢事?
然而,既然是闻人知府的吩咐,这帮乡绅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,也不敢有所拂逆,更不敢驱赶官兵,只好老老实实地听从安排。
那些不曾资助过倭寇的乡绅,听说倭祸已解,外头又有官兵看家护院,心中一片泰然,窝在家里该吃吃、该喝喝,日子过得悠闲自在。
可有的人,却是寝食难安、心如火焚了。
这便是乐无涯托郑邈办的事。
——桐州的官吏人手到底有限,尤其是在和倭寇一战过后,本地的衙吏和府兵为了善后,怕是要忙得脚打后脑勺了。
因此,他引郑邈为外援,调来了按察使司的百名官兵,为他一用。
乐无涯心知,自己留在桐州的时日,已经不多了。
想要彻底拔除桐州的痈疮毒瘤,就需得下一剂猛药才行。
第232章 风息(四)
朝中常有人笑言:倭寇应剿,却不可尽剿。
因为唯有养寇,方能自重。
上上下下的官员,以“剿倭”之名,食利自肥,如同婪蝗,伏在百姓身上熬油吸血、敲骨吸髓,给自己捞了多少好处,早已不可计数。
乐无涯心知,自己剿寇有成,在不少官员眼里,无异于剜他们的肉、放他们的血。
现下,皇上正因捷报大喜,他们这帮人精自然不会在这时候凑上去扫他老人家的兴。
而这正是乐无涯整治这帮乡绅的大好时机。
等他考察海岛归来后,颇谙刑狱之事的牧嘉志已经审出了大致眉目,从被俘的倭寇口中撬出了不少情报。
把第一批案卷通览完毕,乐无涯举起其中一份:“这个贼子指证南城吉家,与贼寇私通,资敌叛国?”
牧嘉志点头。
“把人拎去,当面对质。”乐无涯扔下案卷,一脸的正气凛然,“我治下都是良民,可别叫人污蔑了去。”
牧嘉志:“……”
您既然睁着眼睛,就请别说那瞎话了吧。
……
府兵们直扑吉家,唤吉家的当家人吉二老爷出来。
吉二老爷四十来岁,自诩仙风道骨,平日里除了吃喝嫖赌之外,最大的爱好便是修仙问道,自觉风雅无双。
当然,收不上税时,或者看上了手下佃户妻女时,他也很乐意资助些渔匪水寇,替自己打打短工。
前几日,他听闻了官兵围府一事,腿肚子便开始转筋,茶饭不思数日,早已羸弱不堪,行走时愈发飘飘然,颇有几分要乘风归去的意味。
小厮连滚带爬地来报有大队人马围府时,他险些一口气没倒上来。
好不容易镇定下来,他一面出迎,一面调动腹中本就不多的墨水,猛打腹稿,筹划着要如何把自己摘干净。
不过,养尊处优的老东西终究高估了自己的胆量。
这帮府兵刀剑上刚沾过血,气度岂是寻常小吏小兵可比?
吉二老爷一出府门,便觉一股凛凛煞气扑面而来,骇得他刚刚成型的腹稿瞬间化为乌有,化作汩汩冷汗,顺着脸就淌了下来。
为首的府兵余明春,冷冷地睨着腿脚发软的吉二老爷。
乐无涯曾为余明春的祖父办过一场热热闹闹的生日宴。
而当年,他的祖母正是此人手下佃户的女儿,遭这老东西轻薄,走投无路,险些投江。
为求安宁,她才嫁入军户。
乐无涯派他来,正是为此。
能亲眼看着自家仇人倒台,多是一桩美事啊。
余明春一摆手,押出一名倭寇。
当那人和吉二老爷一对视,后者顿时脸色死白,腿脚一软,一屁股坐在地上,招架不住,竟当场背过了气去。
余明春见状,不得不暗叹大人高瞻远瞩。
他又一摆手,一名军医匆匆出列,手腕一翻,取出了几根缝衣针那么粗的银针,现场施救,活活把吉二老爷给扎醒了过来。
牧嘉志在刑狱上做事向来把稳,这倭寇的罪状,供述得极是详细,包括何时、何地曾与吉二老爷见过面,收了何物,甚至连吉二家中的格局都能说上一二。
再加上吉二老爷那做贼心虚的表现,对质的结果已是不言自明。
吉二老爷连带一干家仆,悉数被押走审讯。
那扇朱红色的大门,就此贴上了封条,宣告了吉家的彻底覆灭。
吉二老爷之事,很快传遍了全城,包括那些被封在府中的乡绅豪强们。
这下,他们更慌了。
连那些不曾作恶的乡绅都有些食不下咽,生怕知府大人挟私报复、强扣罪名,更别提那做过坏事的了。
有了吉二老爷这个前车之鉴,不少曾与倭寇有过勾结的乡绅实在害怕秋后算账,只得连夜打点细软、携妻带子,或是越墙而走,或是刨墙钻洞,只求速速逃离此地,免得被关门打狗,到那时候,悔之晚矣。
保得命在,再说其他。
对于这些逃窜之人,乐无涯并没将他们赶尽杀绝,反倒喜闻乐见。
他请郑邈协助,也只要求捕快们守住大门小户即可。
若真有那跳墙狗、钻墙鼠的本事,跑就跑了吧。
管你是投亲投友,还是隐姓埋名、遁入山林,既然跑得掉,便算你命不该绝。
然而,你总没有搬山移海的本事吧?
说白了,这帮人就算携款潜逃,也只能带走些许浮财。
家产田地、桌椅古董,又岂会长了腿跟着他们跑?
所以,这些硬通货只得被他们含泪扔下,全部留给了乐无涯。
乐无涯此番总共活捉了一百来号倭寇,其中不乏嘴硬头铁、只求速死的,也有许多下层的小虾米,平时只有卖汗卖苦力的份儿,对上层的种种交易一无所知。
真能在第一时间坐实私通倭寇的罪责的,不过两三家而已。
好在乐无涯封锁消息及时,这帮乡绅根本无从得知,他到底在战斗中活捉了谁。
万一就捉到了曾和自己沆瀣一气的倭寇呢?
他们心慌气短,不得不逃。
这一逃,便等同于自己把狐狸尾巴露出来了。
须知乐无涯打出的旗号,是保护乡绅,而非拘禁。
你不心虚,跑个什么劲儿?
人一跑,乐无涯自然有了理由,入府搜查证据,顺便把家产充公,再把田地分予有功之人,可以说是物尽其用,一举数得。
这帮乡绅逃出生天之后,还不死心,暂留周边州县,暗中派人打听消息。
谁知这一打听,他们纷纷气歪了鼻子。
宗曜的情报网,在这种时候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。
一旦确认当家主子逃跑,乐无涯便立即发动了其治下的佃农,请他们列举其罪状,为没收他们的财产寻个名正言顺的理由。
这帮乡绅,平日里作恶多端,该杀的事儿干得实在不少,佃户们早已恨之入骨,只是敢怒不敢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