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今听说欺压他们许久的恶人因涉险通倭,已然仓皇逃窜,顿时群情激奋,再无顾忌,纷纷站出来历数其罪。
有一佃户,回忆起自己尚在襁褓的孩子被前来收税的乡绅儿子掷于地下、横死当场的场景,心肝倶折,哭倒在地,闻者无不为之动容。
如此一来,这帮跑路的乡绅真想回来也不成了,只得捏着鼻子,继续逃亡。
其中一个姓许的桐州乡绅,一路狂奔,跑出了五百里地,投奔了自家那位曾任一地知府的伯父。
许乡绅自打生下来就是个大胖小子,如今成了个老胖小子,本该是颐养天年、含饴弄孙的年纪,却被迫踏上了逃亡之路,财产损失的心痛,加上一路劳苦,再加上担惊受怕,叫他短短数日内足足掉了几十斤肉,刚一和自己的伯父打上照面,就是一顿哭啼。
许伯父他老人家是位退任知府,赋闲在家,最是怜爱小辈,一听自己的子侄被当地知府迫害,一边心软暗垂泪,一边恶向胆边生。
至于为什么被迫害,他暂且不管,先将大侄子扶起来,细细盘查起事情的前因后果来,暗地里盘算着要记下闻人明恪在剿寇过程中犯下的错处,等皇上这股高兴劲儿过去,就托自己在京中做官的学生寻机参他一本。
结果,越是盘问,老许知府越是无语凝噎。
“按理说,知府不应统兵的。”
“兵权不在他手里头啊,归一个姓牧的通判管。”
“府兵里有没有私募的?”
“没有哇,都是正儿八经的官兵,听说一水儿都是从军中选拔上来的,个个都是黄册上的军户,有据可查,没听说有私募来的。”
“他有没有拿这府兵为自己谋私利?”
“不仅没有,他还倒贴给人家钱呢,人人有甲,冬天有棉,逢年过节还发点肉蛋柴米。您说这是不是傻?”
“那……他有没有扣留府兵在官邸?”
“……没有吧,年前,有不少府兵愿意回军中效力,姓闻人的都一一答允,发回原籍,叫他们带兵练兵去了,可真是半点人情都没有!”
“那么,私造旗帜,或是以‘某家军’为名,在外招摇,这种事可曾有过吗?”
“那更是没有了。闻人知府是复姓,‘闻人家军’念起来属实拗口,哪家好人给自家私兵起个这等名字?”
至于利用府兵,横行乡里、欺行霸市,更是从未有过。
这帮人军纪严明,但凡与百姓有犯的,无一不被罚了军棍,发还原籍,绝不容情。
问来问去,老而弥奸的老许知府竟是没抓到此人的一丝把柄。
老许知府愤恨之余,也生出了一丝好奇心:
如此刁钻的小子,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?
……
被老许知府评为“刁钻”的乐无涯,此刻正坐在马背上,一边踏花而行,一边安安静静地编着花环。
小黄马的马耳朵上,已戴着一只粉蓝相间的花环。
小黄马虽说不是个上阵杀敌的材料,却胜在脾气温驯,且颇爱臭美,戴上花环后,每每经过河塘水井,就要美滋滋地照上一照,很是给乐无涯面子。
乐无涯手上正编着另一只花环。
身侧随行的元子晋,头戴花冠、神情自若。
自打立下了汗马功劳,他反倒不似从前那般跳脱,为人稳重了许多,连篇的怪话也少了许多,简直让乐无涯有些不适应。
乐无涯又完成了一顶花环。
这是他最满意的一顶,他捧在手里,左看右看,爱不释手。
见他把那花环挂在了一侧褡裢上,元子晋忍不住哎了一声:“我的马还没有呢。”
乐无涯把花篮扔给他:“滚滚滚,自己编去。”
元子晋不服气,亲自上阵,无奈手艺实在欠佳,编来编去,总不成型,一气之下,干脆挑了两朵好看的花,别在了马耳朵上。
做做手工,路上的时间便打发得飞快。
转眼间,二人已抵达目的地。
乐无涯翻身下马,对外面看守的按察使司捕快礼貌一笑:“各位辛苦了。我来见张凯,张员外。”
……
听到外间通传,面色蜡黄、形销骨立的张凯缓缓站起身来。
该来的,还是来了。
他走到院中,看见了乐无涯立在他曾钟爱万分的枯山水前,负手观赏。
张凯一时恍惚,只觉眼前的场景格外熟悉,熟悉到令他毛骨悚然。
此人第一次登府拜访时,便是不怀好意的。
自己曾经嘴硬调侃道,知府大人此番登门,是要以捕风捉影之事威胁张某吗?
当时,闻人明恪是如何回复的?
这时候,乐无涯转过身来,瞧见了张凯,冷眼中顿时带出了三分笑意,宛如春色入怀。
他笑盈盈地对张凯招了招手,身段风流,一如初见。
然而,在这暖春四月里,张凯被他这么一招,却仿佛是被牛头马面的招魂幡扫了脖子,只觉身入冰窟,遍体俱寒,还没开口,牙齿便先开始发抖了。
他终于想起了乐无涯当初是如何回复他的了。
……他说,这不是威胁。
“我威胁人一般不这样。”
第233章 风息(五)
张凯身为局中人,比其他人更清楚几日前夺港之战的真相。
如今倭寇起兵已是彻底失败,张凯自知十有八·九难逃一劫,这些日子不过是强撑着等那悬在头顶上的铡刀落下而已。
眼看乐无涯不打招呼、翩然而至,他强打精神,问道:“大人贵步临贱地,不知有何见教?”
“几日不见,孟安兄清减了许多。”乐无涯神情真挚,“我是来给孟安兄送信的……是好消息。”
见张凯如死木槁灰般沉默,乐无涯轻叹一声。
无奈他一开口就不是人话:“经三堂会审,令叔张粤的案子已定,他在黄州案中,察查不严,冤杀书画商饶高明全家,并私自扣留证物,中饱私囊。皇上亲笔御批,‘稔恶不悛至此,罪之如律’。不过……”
乐无涯顿了顿:“皇上终究念及旧情,只判了令叔削官夺职,流放岭南,到底是保住了一条性命。孟安兄闲时,还可以去探望他嘛。”
张凯的眼睛极快地亮了一下,却如残烬中的火星,转瞬即逝而已。
他绝望地在心底冷笑:这与死有何分别?
丢官罢职后,清算必将接踵而至,自己又岂能幸免?
他不笑强笑,后槽牙咬得升腾:“多谢大人。叔父犯下大错,能保一命,已是天恩浩荡,孟安不敢再有他求了。”
“还不止这一桩好事呢。”乐无涯端过呈上来的茶,一面嗅着茶香,一面平静道,“深水席太郎死了。”
此言一出,张凯的反应竟比听到叔父留得一命激烈百倍。
他猛然站起身来,双目圆睁,死死瞪着乐无涯:“……你说什么?”
元子晋观此异动,反应更快,单手按在腰间匕首暗扣,蓄势欲发。
乐无涯把茶盏摆回案上,笑眯眯地一指自己:“本来抓了个活的,我转念一想,还是杀了。”
张凯胸膛连连起伏,指甲深深掐入大腿,用剧痛迫使自己不要失态:“大人这是为何?那……那深水席太郎,听说是倭寇之首,生擒之功何其之大?送到眼前的功劳,大人白白放过,岂不可惜?”
“我都说了,我与孟安兄有交情。孟安兄的叔父已经落马,我岂忍心再眼睁睁看你卷入官司?”乐无涯凑近了他,态度亲昵地做了个一刀两断的手势,“所以啊,我给了他一个痛快。便宜他了。”
张凯气得浑身乱颤,抖如筛糠,一颗心在腔子里跳得疯了似的。
他费尽全身气力,才勉强克制住扑上去掐断眼前人脖子的冲动。
姓闻人的这哪里是要和他攀交情?
这是要他的命!!
深水席太郎的性情,他张凯最是了解。
那是条彻头彻尾的疯狗,还是长了一身硬骨头的疯狗,即便被官府生擒,也绝不会招供出他张凯来——深水席太郎还指望着留着自己这个暗桩,继续给闻人明恪添堵呢。
依那疯子的性子,最有可能干出来的事情,便是四处攀咬,比如诬陷那掌兵的牧嘉志是他的同党,把桐州的官场搅个天翻地覆。
以他的手段,必定早早炮制好了一堆证据,放在自己的住处,就等着鱼死网破时派上用场。
张凯本不怕深水席太郎被活捉。
他怕的是闻人约唆使其他软骨头的倭寇,强行指证于他,拖他下水。
谁想此人更狠,更绝!
其实,桐州与倭寇有染的乡绅,彼此都心知肚明各自扶持的是哪一股倭寇势力。
只是众人屁股都不怎么干净,这才心照不宣、相安无事。
可前段时日,知府大举剿灭倭寇时耳目灵通,有如神助,却偏偏放过了席爷一伙人,早已让许多乡绅心生怨怼。
后来,深水席太郎纠集残兵流寇,群狗跳墙,蓄力发动了绝命一击,却被知府亲率府兵,三进三出,彻底杀穿。
知府大人还亲手诛灭了深水席太郎,堪称文武全才,当世英杰。
在旁人眼里,这是知府大人明察秋毫,慧眼辨敌,揪出了祸首后当场正法,可谓大快人心。
至于知府大人为何突然暴起杀了深水席太郎,也很好解释:
谁知道是不是这头倭畜伪装身份、混在俘虏之中,意图垂死一搏,被知府大人识破野心,才被格杀当场的呢?
总而言之,好死。
毕竟事发突然,目击了整个事件前因后果的,也只有贴身陪伴知府大人的元子晋一人。
但在许多通倭的乡绅眼里,这分明是有意包庇!
深水席太郎的疯狗习性,这帮人并不熟悉。
所以,知府大人怕是早就和那张凯暗通了款曲,他发现深水席太郎没有死在乱战之中,就看在张凯的面上,借故灭口斩杀了深水席太郎,好替张凯隐匿罪名!
他们为此家破财失、担惊受怕,张凯这个贼头子竟能全身而退?
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?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