知府大人此事办得天·衣无缝,乡绅们就算满腹怨恨,从他身上也挑不出什么错来。
他们的怒火无处宣泄,自然会尽数落在张凯头上。
张凯失去了张粤这个倚仗,本来就成了一只待宰肥羊,如今又吸引了环伺的群狼的仇恨,下场可想而知。
郑邈派来的按察使司捕快,实际上保护了张凯。
若撤去了这层保障,无数明刀暗箭向他袭来,他怕是在桐州再无立锥之地!
这便是乐无涯为张凯设计好的终局。
在码头一役中诛杀了深水席太郎后,乐无涯连夜登岛,岂止是为剿灭余党、测绘地形?
上岛后,他将深水席太郎的住所一扫而空,搜出了不少模仿牧嘉志字迹的来往书信。
正如他的推测,这老疯狗就不该活着。
归拢打扫了一番后,乐无涯将那些脏东西一把火烧尽了。
在熊熊火光吞噬伪证时,乐无涯已然盘算妥当:
此战生擒的倭寇不过百人,且多为下层水匪渔盗,未必有人能有实证指证张凯通敌。
倘若用国法办不了张凯,那么,乐无涯就发动其他吃了亏的乡绅,用私刑办他!
……
面对目眦欲裂、宛如困兽的张凯,乐无涯拂袖起身:“今日特来贵府报喜,是为着酬谢孟安兄昔日赠伞之情。可惜今天晴空万里,明恪未携伞来。他日得闲,孟安兄可来府衙叙话。”
见他要走,默然良久的张凯突然嘶声发问:“闻人明恪,我若是在你初来桐州时,就主动拜见投诚,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日了?”
闻言,乐无涯一挑眉:“你如此想?”
“难道不是?”
乐无涯肩膀一动,噗嗤一声乐出了声。
他举起手来,含笑告罪:“对不起,我没忍住。”
面对着张凯茫然含愤的目光,乐无涯卷了一下垂在鬓边的卷发,笑吟吟道:“那孟安兄当真是误会了。”
“俗话说得好,打狗看主人。但是,这世上可有打主人看狗的道理吗?”
张凯蜡黄的脸红了又白:“……什么?”
这句话仿佛淬毒的匕首,将张凯最后的一点体面剥了个干干净净。
“听不懂么?”乐无涯回过身去,恶毒又欢快地扬手道,“孟安兄未免太高看自己啦!你从来不是我的目标。你就是狗而已啊。”
元子晋跟着乐无涯快步向外走去,频频回首张望,生怕受了奇耻大辱的张凯拿把菜刀冲上来,跟乐无涯同归于尽。
直到来到朱门之外,见到了那些列队守门的捕快,元子晋紧绷着的肩线方才松弛了些许。
“你是真不怕挨揍啊。”他嘟嘟囔囔地抱怨,“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。”
“这不是有我们元小二在吗?”自打元子晋有了成才的迹象后,乐无涯便自然而然地切换了对待他的态度和策略,伸手搭上了他的肩膀,“带你出来,我踏实得很呢。”
闻言,元子晋嘴上不说,实际上嘴角和老虎尾巴早就一并高高地翘了起来。
乐无涯又问:“你爹写信给你没有?”
一谈到这事,元子晋竟有了几分说不出的忸怩局促:“……还没呢。”
他眼巴巴地望着乐无涯:“你说,我立了这等功劳,爹不会再把我当成元家之耻了吧?”
乐无涯翻身上马,顺手揉了揉他的发顶:“你是他亲生的小老虎。成不成器的,都是他的骄傲。往后不要说这样的傻话了。”
元子晋被他说得眼眶一热,怕在他面前哭出来,连忙低头策马,乖乖地跟着乐无涯踏上了归途。
春日的官道之上,蝶绕马蹄,伴着蹴起的阵阵香尘翩然而舞。
乐无涯欺负完人后,格外神清气爽,从马鞍边取下那顶精心编制的花环,对着日头嘻嘻端详一番,忽然瞥见道旁开着一簇娇美野花,他立即勒住缰绳,翻身下马,小心翼翼地采撷下来,往花冠上添了一朵新绽的小花。
……
项知是本是来劳军的,因为“不慎”遇到倭患才滞留此地,如今战事平定,他需得即刻返京复命。
而项知节打着犒赏军士的旗号,所以得以暂留桐州,可多盘桓一两日。
项知节是坐在乐无涯的椅子上、翻看他留下的一本武侠闲书时,被项知是找上的。
项知是目色倦怠,显然是几夜未得好眠。
被一个念头反反复复地折磨了许久,他终于是忍受不得了。
他的声音冷硬如铁:“我找你有事。”
项知节合上书册:“你很少找我。”
项知是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:“走!”
项知节任由他牵扯着自己,向外走去。
行至门口,他忽的抬起手来,反手握住了项知是的腕子。
这一触碰,令项知是周身一僵。
他极其不喜与他的肢体接触。
因为这样会让他想起他们同在母腹中骨血相融、不分你我的时光。
那是他们兄弟一生最亲密的时光了。
他本能地一甩手,却没能甩开他。
“松手!”项知是恶声恶气地,“……你做什么?”
项知节平静地注视着他,目色中没有炫耀、没有骄傲自得,只有身为兄长的庄重沉稳:“正好,我也有事要同你说。”
第234章 棠棣(一)
兄弟二人在府中兜兜转转,最终在一处僻静的水亭落了座。
老师曾教过他们,密谈要事,高墙深院易藏耳目,不如到广阔天地里去,只有鱼鸟花草,反而清净。
华容主理全府庶务,最是机敏,见二位贵人往亭子里赏景,本打算上前伺候,但察觉二人气氛古怪后,便在默默地替他们添了新茶后,悄然退下。
曲廊风动,水波微澜。
亭内陈设格外清雅,有石制棋枰、白瓷坐墩,三面雕栏下锦鲤悠游,而亭上石桌茶烟袅袅,青瓷茶海倒映着天光云影,正是一派春和景明的动人美景。
项知是望着这般景致,想,与项小六同赏,真真是暴殄天物。
他又想,今早就不该嘴硬,应该缠着乐无涯,叫他带自己去见见那位行将倒台的乡绅的。
他也很想瞧瞧别人狼狈的模样。
项知是放任思绪漫无边际地飘散,好像这样就能逃避接下来发生的事情。
……即便这场兄弟对谈是由他发起的。
见他看天、看水、看茶碗,就是不看自己,项知节率先打破了沉默:“我喜欢老师。”
项知是:“……”
这样的开场白实在是太过不妙,直白得叫人害怕。
项知是强压住翻涌的情绪,嘴角露出了带有恶意的小酒窝:“我知道啊。你从小就愿意跟在他后面嘛,不要脸面、老师长老师短地叫,谁不知道你喜欢他?不过,你那时候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利索,想要多跟他说话,还要躲起来偷练许久,倒也是可怜。”
项知节有些诧异:“你知道?”
“我拉着他游御花园的时候,我们两个都瞧见你啦。”项知是洋洋得意道,“他让我先走,说要听你把话练全,还说要学来笑话你……”
说到一半,项知是蓦的住了口。
因为他发现,听了这话,项知节并无窘迫之意。
相反,他怔忡片刻,旋即温软又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。
项知是:“……”
他就知道!姓乐的肯定没去笑话他!
他从来就最心疼项小六,就是留在那里悄悄地陪他了!
……不对。
十分有九分的不对。
自己怎么替他抠起糖来了?
出师不利的项知是恨恨地闭上了嘴。
项知节收起了嘴角的微笑,指尖轻抚着茶盏。
他现在唇齿很灵便了。
有些隐匿心中许久的话语,他也能顺畅自如地说出来了。
“知是,小时候老师常额外送我一些宫外的东西,因为许多东西,你有,我没有。”
“你总是说喜欢我的东西,找了各种由头要走。无论是笔洗、砚台、马鞭……你管我要,我就给。你可知道为何?”
他顿一顿,轻声道:“因为我不介意那些身外之物。”
“对我来说,最要紧的是老师待我的心意:只要我说东西没有了,他一定会再给我一份。”
“同样,他知道你爱胡闹,纵情任性,但他从不苛责于你。因为老师从来明白,你只不过想要被人看见而已。所以后来,我有的东西,你也定有一份。”
说到此处,项知节眼中亮起了淡淡的光:“他是那么好的人啊。”
不是因为我是项知节,不是因为你是项知是,是因为他本身就是那样好。
项知是手指垂下,搓捻着衣襟。
他突然觉得委屈起来。
因为乐无涯那句“我和你哥好”的话,项知是本来是憋着劲儿要来和项知节撕扯一番的。
若有必要,把他推进水里也无妨。
但事到临头,项知是只垂下头来,问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:“这么多年来,你头一次同我说这么多话……却是为他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