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后来见您奔走阡陌,明恪常思:如此良才,岂能埋没于穷山恶水、贫县瘠土之中?”
“世人常道,‘善战者无赫赫之功’,此话最是可恶。您在锦元县呕心沥血、熬尽肌骨,也不过是勉强保得百姓一年收成而已。”
“明恪想见您建功立业,也愿您知道,若是换片天地,您将会有何等作为。”
“江南水土丰饶,气候宜人,我自幼长于此,知道此处适宜种植,也适宜终老。”
“英臣兄,您尽可在此挥洒才气,大展拳脚——只是下田时留神脚下,别再叫农具耕车压坏了您。”
“春耕繁忙,明恪不敢叨扰。惟愿英臣兄每年寄来稻穗两束,好叫我知道,您老身子硬朗,嘉穗满仓。”
“闻人明恪,敬上。”
齐五湖将信读了一遍,又一遍。
他抬起青筋盘错的手背,飞快地擦掉了眼角一滴浑浊的老泪。
田垄尽头,青绿的秧苗在暮色中随风摇曳。
“混账小子……竟把我扔在这里了。”
齐五湖嗔骂一声,转手把信纸叠得方方正正,郑重塞进了贴身的衣袋。
远处传来蛙声一片。
他拄着锄头,站起身来,忽然觉得这暮春的晚风,暖得叫人眼眶发烫。
……
自那日被乐无涯登门威胁后,张凯便如惊弓之鸟,悄悄打点行装、收拾细软,带着詹管家父子一路逃出了桐州城。
他打算先回詹家老宅暂避风头,待风声过去,再叫詹管家悄悄回来变卖家产,自己也好改头换面,重起炉灶。
江边雾气弥漫。
张凯心焦难耐,催促着两个雇来的船夫快些装船。
那三口沉甸甸的樟木箱压得船板吱呀作响,在寂静的凌晨格外刺耳。
他哪里知道,这艘看似寻常的渔船,船底还藏着几把生锈的倭刀。
乐无涯早已里外里地把桐州篦了好几遍。
然而他清理得再干净,到底还是有些倭寇中的小喽啰,眼见倭寇大势已去,便迅速改头换面,做回了摆渡捕鱼的老本行,躲过了一劫。
这些日子,他们过得格外清苦,今日算是命好,撞上了头大肥羊。
待把船摇到江心,老船夫忽然抄起船桨,面无表情地照着张凯后脑狠狠一击。
年轻的则抽出短刀,寒光闪过,詹管家喉头已绽开一朵血花。
小詹管家惊惶不已,刚要呼救,一把倭刀便搠穿了他的心窝。
詹家父子二人穿着朴素,无甚油水,而张凯衣着富贵,身上还有不少零碎的好物件,还值得细细搜刮一番。
于是,两个渔匪搬出压舱石来,先拿麻绳缒住詹嘉父子二人的脚腕,动作麻利地将他们的尸身沉入河中。
二人边忙碌,边聊着闲话:“哎,席爷要在,这点子硬货早换成真金白银了。”
“您还惦记席爷呢?早不知烂在哪里了!”年轻的船夫啐了一口,“销甚鸟赃!有这三箱宝贝,够咱们去临州逍遥了。那知府老爷再厉害,手也伸不到别处去!”
二人聊得火热,全然不曾留意,张凯在剧痛和晕眩中醒转了过来,咬着牙关,一头扎进了冰冷的江水之中。
夜间江水直如千万钢针,瞬间寒透了他的骨髓。
这位养尊处优的张大员外,像是一片枯叶,在漩涡和暗涌中载浮载沉。
一个浪头打来,他转眼成了一个黑点,彻底消失在苍茫夜色之中,徒留二匪立在船头,懊丧捶胸跌足不止。
张凯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何时晕过去的了。
他醒来时,首先感受到的就是周身撕裂般的疼痛。
他自幼锦衣玉食,何曾受过如此皮肉苦楚?
他满心皆是奇痛,还未睁眼,就流下了一颗老大的泪珠。
他艰难地睁开眼,映入眼帘的,是一队行路的客商。
原来他那一身上好的织锦袍服,在浸水后成了天然的浮囊,竟保着他在江面之上漂流数里,直到被江边浅滩拦住,又被客商们七手八脚地捞了起来,不然张凯此命休矣。
客商们不识张凯,询问他的来处和姓名。
张凯心神恐慌,嘴唇颤抖,无论旁人问什么,一概推说不知。
见他们这边闹腾得很,与他们同宿江边的一个戏班子也被惊动了。
一个相貌俊俏的小男旦溜溜达达地走了来,手里还拿着一个烧饼。
他本是跑来瞧个热闹,却不期然地和浑身湿透的张凯对视了。
小男旦吃惊道:“哎,你不是——”
张凯悚然抬头,瞳孔骤缩。
见他如此变颜失色,小男旦及时地将话吞进了肚子里。
行路客商们见张凯一味地不说话,看上去也不似痴傻之人,心中也生出了几分警惕,疑心此人是什么身份见不得光的逃犯。
见他已无性命之忧,大家便各自散去休息,只留下小男旦一人还留在他身旁。
小男旦犹豫着问道:“张员外?是您吗?”
张凯低下头去,抱紧膝盖,默不作声。
这小男旦,那日被张凯请去家中唱戏,想掐个尖、卖个好,谁想正撞上张凯心气儿不顺,将他生生骂下了台去,现了个大眼。
如今,见到张凯落魄至此,他心里小小地痛快了一瞬。
也只一瞬而已。
班主的话在他耳边响起:
“命是天定的,技艺是自己的。”
“……总比那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好,犯了错,被一脚蹬下来,现了原形,连个活命的本事都没有。”
张凯面皮火辣辣地烧了起来,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皮下爬行。
他恨不得挖个地洞,把自己蜷缩进去。
他全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。
钱没了,文牒没了,叔父不中用了,两个姓詹的忠信之人生死不明——大概也没什么生还的希望了。
那个家……他的家……
此处看起来已非桐州地界,除非他乞……乞讨……
那两个字,他甚至连想都不敢想!
正在他心生绝望、一颗心往黑沉沉的死渊里不断堕去时,张凯的掌心里被沉甸甸地塞进了一样东西。
小男旦把自己的烧饼递到他手里,说:“吃一点吧。”
吃饱了,好回家。
这一瞬间,张凯听见自己的脑子里,似乎有什么东西“啪”地断掉了。
见张凯痴傻了似的瞧着那只被咬出了几个牙印的烧饼,小男旦想,有钱人落魄了,也是人,也可怜。
但他今夜的口粮,满打满算也只有一只烧饼而已,因此他的善心和感喟都很是有限。
小男旦站起身来,向回走去。
谁料刚走出几步,一声绝望的嚎叫骤然从他身后响起,吓得他一个激灵加脚软,险些趴倒在地。
他见鬼似的回过头去,只见张凯又发出了一声狂叫,扬手把那只烧饼抛入了滔滔江水之中。
小男旦:“……”
有病吧!
不吃还给他啊!
殊不知,他这一点善念,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张凯此刻的脑子里,只剩下一个念头。
他被一个世上顶卑贱的人……同情了?
一个唱戏的、下九流的贱货?
张凯像个疯子一样,湿淋淋地爬起身来,且哭且笑,披发跣足,狂奔而去,很快便没了踪迹。
……
三日后,乐无涯携元子晋启程上京时,在乔知府治下一县客栈歇脚。
吃饭时,隔壁桌正议论着近来在县城北山上发生的一件怪事。
“听说那疯子死前,把衣裳撕成布条搓成绳……”
“可不是,光溜溜地吊在北山老槐树上,就剩个裤衩子了!”
“那料子可真讲究,阳光下金线还泛着光呢!”
“谁敢拿呀,多晦气!”
“听人说呀,他好像是隔壁桐州的一个员外,姓张来着,听说他叔父获罪,被下了大狱。说起来,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……”
元子晋似有所悟,诧异之余,隐隐有些不安。
不会是被闻人明恪气到上吊的吧?
他急忙收敛心神,大声吆喝道:“小二,点菜!”
而一旁的乐无涯面向城北,缓缓地抿了一口茶,嘴角噙着一点温柔的笑意:“小二,知道世上最难、也最快活的事情是什么吗?”
“……什么?”
“活着。”乐无涯道,“活着,有千难、万难。可也是唯有活着,才能迎来转机。”
比如说,他乐无涯不活着,要怎么上京面圣呢。
作者有话要说: